燕台春 第1章 死亡

正值春日，太阳升到了半空，才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占据了灯笼胡同大半个的谢家，一如既往的安静。伺候的丫鬟婆子，提着裙摆踩在刚落下的清雪上，也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偶尔有神色匆忙地小厮进进出出，也只是脚步越来越快，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谢家是个百年簪缨世家，规矩繁杂冗长，对下人更是严苛。但就是谢家的清名，即便是规矩在严苛，每年仍旧有很多人来谢家报名。相比较别家高门大户的腌臜事，谢家的这点子的严苛，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进了谢家就能识字。这么好的识字机会，谁不想要？

散发着暖意的阳光，洒在了院子里还未化开雪的枝叶上。春风乍起，吹落了落在枝头上的春雪，落在了过路的丫头仆妇的头上，平添了几分春色。

“姑娘，您快去看看吧。姨娘，出事了！”

来人步履匆忙，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竹苑。惊的落在枝丫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怎么了！”

六姑娘的手一抖，杯中的茶水便洒在了她浅色的裙摆上。裙摆上盛开的褐色的茶渍，折射出了她眼底的惊慌失措。

来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和六姑娘说话：“是二姑娘说漏了嘴，不小心和姨娘说了您和漼公子的婚事！姨娘怕您被漼公子方死，便去求了太太。可能是姨娘言语不当，惹太太不高兴了。太太便当众责罚姨娘，奴婢来时，姨娘已经被打的昏迷不醒了！”

漼氏的那位公子，虽出身名门，风光霁月，但也因为相国寺的高僧的那句是扫把星转世，这位漼公子便被人人避之。

年过二十，依旧无人敢嫁。

这次，她的父亲在吏部的考核中，又是垫底。他怕自己的政绩不合格，只能在上陵城中做一辈子的七品小官。就想着攀上在吏部主管官员考核的漼家叔父，借此能换得官运亨通。

六姑娘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那时，她宽慰自己。

若是她命硬，熬死了漼家大公子，那她便是身份地位都有了的漼家大太太。

日子过得舒心，也是极好的。

她怕姨娘自责，又想着姨娘怀有身孕，不能多思多虑。便吩咐着竹苑上下的人，不能把她与漼家大公子的婚事，告诉姨娘。

她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二姑娘跑去姨娘的面前乱嚼舌根！

六姑娘眸深似海，眼底翻滚着汹涌的波浪：“听雪呢？”

听雨回了句：“奴婢不知。”

六姑娘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听雪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做事稳妥细致。她让她去照顾姨娘，就是为了怕有人不怀好意对姨娘下手。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听雪竟在此时离开了。

听雪……

六姑娘微眯起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

她最好不是故意走开的，否则，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六姑娘站在正院门口，看着瑰丽的阳光洒在五姨娘安静的脸上，她的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紧紧地抿着唇，眼中闪烁着泪光，压着心中的不安，走到了五姨娘的面前。

她凉的发抖的指尖，穿过刺骨的春风，最终还是落在了五姨娘的身上。她的指尖传来淡淡的暖意，让她的心里生出了欢喜：

“姨娘，我们回去吧。”

五姨娘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好看的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她费力地睁开了眼，仔细地分辨着站在面前的人：

“是六姑娘啊。”

“还是不了。”

“婢妾就不葬了姑娘回去的路了。”

六姑娘跪在了她的身边，低声啜泣。

她抬手，想要给她擦去脸上的泪。

可试了几次，她的手依旧没抬起来。

“不要哭。”

她说：

“哭了，就不好看了。”

“要多笑笑，日子才能变得越来越好。”

她的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腥甜，堵住了她的嘴。

六姑娘跪在她身侧，听了许久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婢妾参加了你的周岁礼、生辰礼，却还来不及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和婚礼。六姑娘，可别怪婢妾……要劳烦……姑娘筹备婢……我的丧礼了……”

“……只有你和十一了呢……”

五姨娘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安静的正院里，响起了六姑娘悲痛万分的痛哭声。

哭的几近昏厥。

悲悲切切的哭声，吵的屋里正在喝茶的太太，忍不住地揉了揉额角：“让她别哭了。”

“是，”青竹朝着太太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去了庭院。

青竹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死了的五姨娘，跪在她身边哭的六姑娘，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六姑娘，太太说了，您是谢府的六姑娘，是清河漼氏大公子的未婚妻。您给一个婢妾下跪，本身就已经失了礼数，坏了规矩。六姑娘，您的身份贵重，莫要吹了春风，染了风寒，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的话中，既有提醒，又有威胁。六姑娘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了五姨娘平静的脸上。

她的姨娘，一辈子都活的谨小慎微。

她不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太太能不顾姨娘腹中的孩子，将她活活打死！

六姑娘如水的眼眸深处，露出了点点寒意，渐渐弥漫了整个眼眶。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冲进去和太太同归于尽。

六姑娘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用力。修剪的圆润的指甲，在她的掌心留下了一个个粉色的月牙痕迹，才让她压下了心中的愤怒，逐渐回归平静：

“祖父说，忠孝两全。我既然做不了忠于天家的臣，那便做个孝子，送我亲生母亲一程。难不成，孝顺长辈，也是错的吗？”

六姑娘当着众人的面，称呼五姨娘为母亲，这便是乱了尊卑。

太太是可以用谢家的规矩责罚她的。

但太太不能。

太太刚刚让人打死了怀有身孕的姨娘，残害谢家子嗣，虐待妾室。传出去，哪个名声也不好听。

太太要维护她的名声，就不能计较六姑娘的口误。

屋里传出一阵有规律的轻咳。

青竹会意，上前一步，“太太感念姨娘为谢家生下六姑娘和十一公子的功劳，特准许六姑娘送姨娘最后一程。”

太太的意思也很明显，生恩和养恩，一样重要。

六姑娘尊称五姨娘一声母亲，也是应当应分。

“多谢母亲。”六姑娘冷着脸，抱着五姨娘走了。

六姑娘撑着一口气，把五姨娘抱到了她的房里：

“给姨娘换一身衣服。”

她的姨娘最爱干净了，定要漂漂亮亮地离开才行。

“去给十一送信，让他赶快回来……”

六姑娘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昏过去了。

顿时，整个院子人仰马翻。

戌时的梆子一响，六姑娘的竹苑就亮的如同白昼。

十一公子坐在床旁，看着还在昏睡的六姑娘，眼中满是担忧。

“公子莫要担心，方才郎中说了，姑娘只是气急攻心，静养几日就可以了。”

听雨安慰着十一。

但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姑娘从太太的院子回来之后，就吐了一大口血。说了几句话之后，更是直接昏过去了。

她怕，姨娘的死，给姑娘的打击太大，从此缠绵病榻。

到那时，别说嫁去漼氏了，就是能不能在谢府的后宅中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姐姐很伤心，”十一哽咽着，“她这样昏睡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醒过来，就不会难过，更不会伤心了。

兴许，她还会做个美梦。

在梦里见到姨娘了呢。

“公子，”听雨的眼中染上了几分湿意，“您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您……”

“可我只要她们都好好地活着！”十一公子红着眼睛，一脸伤心地大喊大嚷。

听雨被吓了一跳，刚想开口，耳边传来了六姑娘沙哑的声音：“你们在吵什么？”

“姐，你醒了。”十一公子的眼中满是喜色，“我就是和听雨说话大声了一点，没吵架。”

六姑娘睡的并不安稳。

半睡半醒间，她见到了许多从前的人。

上辈子的她，父母早逝，自小寄居在亲戚家中。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后来，好不容易能离开了，但又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来到了这里。

遇到了五姨娘和十一。

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

一想到惨死的五姨娘，六姑娘就心疼的无法呼吸。

“十一，莫要把心里的气都撒到旁人身上，”她到底是看不得十一公子伤心，“姨娘已经去了，我如今又这样。十一，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十一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握成拳，“我定然是要找太太问个清楚，姨娘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将她打死！”

十一公子的心里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又是遗憾。

他不过是去外面玩儿了一日，回来就和姨娘阴阳两隔了。

这以后让他怎么办！

六姑娘的眸色暗潮涌动，凉音下坠：“你与太太争辩出来个输赢，又如何！你此时去质问太太，是想给太太留下你不敬的话头吗！亦或者，是想给太太一个给你换个姨娘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