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海西 第87章 行军

伊利亚荒原的辽阔超过关内人的想象，即使边军也很少有人穿越整个荒原抵达北冥，真正在这块几千平方公里的大荒漠上留下足迹的，大部分是流放的囚犯，他们中一半人死在流放的路上，被夏草覆盖的驰道旁，隔三差五就能发现人类的遗骸。

荒原的颜色随着纬度的升高发生着显而易见的变化，最开始是郁郁葱葱的阔叶林，里面湖泊水塘星罗棋布，飞禽走兽若隐若现。而后是芒草的海洋，微微泛黄的芒草一望无际，浅的地方没过脚踝，深的地方淹没腰际。然后是风化中的戈壁，芨芨草铺在地上，风起时往往引发沙暴。远征的队伍走到黑森林边缘时已过了整整一个半月，他们每十多天可以在招待流放犯的驿站残骸中大休息一次，剩下的时间只能搭简易帐篷住在外面。走到黑森林时，远征军的每个人都没有了当时出关的豪迈，他们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疲惫不堪。

内陆还是炎热的夏季，黑森林中却有深秋的意味，近来寒风冷雨不断，驰道泥泞不堪，天空晦暗无比，战士们的衣物很难一夜烘干，很多人只能穿着湿透了的衣服继续上路，生病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散落在行军队伍四周的斥候骑兵没有发现任何布里亚特大部队的迹象，广袤的黑森林中除了偶尔窜出几头黑熊和麝子，以及永远在头顶盘旋的鹰外什么都没有。

经历了最初的新鲜后，青玉也陷入漫长的疲倦，从小她锦衣玉食的她从未吃过这种苦，她生了几次病，身体虚弱不堪，若不是有在北冥或可见到沈月翔的信念，她可能会忍不住打道回府。

陈元亮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他是整支队伍中少数的精神抖擞者，无论行军还是宿营，他都指挥若定，毫不倦怠，每夜必坚持宿营工作，每日必召开作战会议。

在边境打过许多仗的他渐渐意识到布里亚特这一次的不同寻常之处，以前，他出征塞外，布里亚特人急躁的很，总是耐不住性子，沿路阻击，以致被各个击破，如今快要到北冥了，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布里亚特士兵，这是不祥的征兆，说明他们至少统一了思想，行动上取的一致，并且懂得了隐蔽待机的重要性。

萧太行住在树洞中，那是一棵生长了三百多年的巨杉，直径长到十米，它的根部在百年风雨中溃烂成一个大洞，萧太行在洞中铺了蒲草，四壁挂上兽皮，便成了简易住所，亦是布里亚特人的简易大本营。青丘大军刚刚从光明峡谷出来，边军中被收买的布里亚特间谍就发来消息，布里亚特人自灭了北冥城中出逃的生还者，忽然自信心爆棚，他们磨刀霍霍急于跟青丘人决一死战。

每天都有各部头领来到萧太行的住处，主动请缨去收拾青丘人，萧太行总是把他们撵出来，并且下了死命令，谁敢轻易言战，立斩不赦，前前后后杀了十几个冒失鬼，才使众人明白首领的决心。

萧太行深知，布里亚特这帮扶不起的草包要是跟青丘正规军进行野战，胜负不会有任何悬念，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唯一可以致胜的时机，如果早一步行动，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青丘的大军终于走出了黑森林，太阳升起之际，灰白色的雾逐渐散去，生铁一般坚硬巍峨的北冥城突然出现在眼前。

陈元亮立刻组织军队展开战斗队形，青玉骑在马上，观看难得一见的战场厮杀，随着战鼓雷鸣，长号吹响，龙甲军骑兵潮水似的冲向城桓，北冥城却出奇安静，仿佛一个沉默的巨人在淡定的看着铁甲长枪的队伍涌过来。

队伍最前面的骑兵已举起肩上的盾牌，抵挡即将来袭的箭雨，然而直到他们抵达正阳门，空中什么东西都没有飞过来。

骑兵们以为有诈，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交替掩护接近城门，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整个内城早已成为一片平地，地上到处是焦烂的尸体，漫天尸臭弥漫在空气中，他们继续小心翼翼的深入，踏着一碰就成粉末的尸体，越过城防营的旧址，抵达五三街市附近，士兵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他们欢呼着扑到地上，往腰包里塞金块，举目望去，中军营、后军营和苦役营焚毁的营地中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这些金子小的有拇指盖大，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大的似人的拳头，塞进裤子里，腰带都撑不住。

青玉没有见到预想中战场厮杀的腥风血雨，却目睹了十万人齐上阵抢金子的荒诞景象。

夜幕降临之际，陈元亮动用行刑队才整顿好队伍，清点人数发现已有三万边军不知所踪，这些人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好不容易装了一身金子，竟然要上交，他们当然不干，趁着兵荒马乱之际，什么也不想，脚底抹油溜了，剩下的两万边军，要不是跑得慢，被纪律严明的龙甲军截住，估计也要逃走，丢尽了陈元亮的脸。

等到黑暗降临，情况更加糟糕，除了拱卫龙青玉安全的龙甲军精锐，其他部队都开始趁机摸鱼，大肆搜罗黄金，然后从北冥四处透风的城墙缝里逃跑，陈元亮本指望看守城门的亲信部队能够阻止这些疯了的人，哪里想到，他们也跑得一干二净。而地位卑微的支前苦役，更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他们不仅搜罗金子，逃跑时还带走大量粮食和马匹。

第二天天亮时，青玉看到陈元亮沮丧的脸，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人，粮食战马遗失殆尽。青玉听陈元亮汇报完毕，却十分淡定。

“你先不用请罪，接下来该怎么做？”青玉一边对着铜镜梳理长发，一边问道。

“我们带着金子撤回去。”

“金子就不要了，催命符一样的东西，你以为那些出城的人有几个能挨过伊利亚荒原？”

“那我们这次远征就一无所获了。”陈元亮完全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样情况。

“我们不撤。”青玉说，“留在这里，打败布里亚特人。”

“可是我们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就更不能撤了，要是在荒原上断了粮，恐怕要人吃人吧。”青玉思忖着，她的镇定感染了陈元亮，他认识到这个女人能成为青丘的王绝非偶然。

“不撤的话，我们能做什么？”陈元亮已经没了主见。

“等布里亚特人来攻。”龙青玉道，“今夜你率一万龙甲军出城，在这座小山上埋伏起来，等布里亚特人攻过来时，你就趁机攻打他们的中枢，只有击败他们，我们才能获得粮食和马匹。”青玉拿出北冥附近地图指给陈元亮看。

“布里亚特人要是不来呢？”陈元亮问。

“我们都会死。”青玉放下地图说，“你去安排吧。”

黑森林中散落着青丘人的尸体，他们殷红的血渗入干枯的落叶中，这些远道而来者，成了布里亚特人打猎的对象，粘满鲜血的黄金并没有成为他们的殉葬品，布里亚特人把尸体上收来的黄金藏到一个水泡子中，竟使水泡子的面积扩大了三倍。

布里亚特部族的首领们不得不佩服萧太行的谋略，他们再一次聚集在萧太行的树洞前，吵嚷着要拿下北冥城，生擒青丘的王。

萧太行心动了，十多年前，他只不过是青丘边境一个小小的驿丞，被上级设计陷害，不得已才出逃伊利亚荒原，谁能想到，他一个不起眼的青丘人竟然能够统一整个布里亚特，而现在他有了直面最高统治者的机会，不是卑躬屈膝，而是平起平坐，不，她还要像奴隶一般匍匐在自己脚下，这是黄金都不具有的诱惑。

萧太行有自负的资本，他足智多谋，擅长忍耐，虽怀才不遇，命途多舛，但历史终究给了他一举成名的机会，然而他的对手却非等闲之辈，格局与才智更在他之上，这为他悲剧的命运埋下伏笔。

陈元亮带着一多半军队出城了，剩下的龙甲军青玉亲自指挥，这些人都是忠贞不移的精锐，他们年龄大的跟着龙息打过仗，很多人甚至参加了当年顾宏扬青霄殿夺位的血战，年轻的也是龙青山的嫡系，曾在羽田反击战中将柴岳的咸林军打得丢盔卸甲，他们纪律严明，视军人荣誉如生命，正是这些人，给了青玉反败为胜的底气。

青玉没有等太长时间，萧太行的十万布里亚特人就现身了，这群草莽之徒，欢呼雀跃，却不知道，他们即将在自己的历史上，书写新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