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札记 第208章 苏番外

他是太子怀逐，曾经是。

他是天帝与天后的第一个儿子，又生来天有异象，彩霞漫天，本就清气充盈的神霄殿更是清气大盛，就九重天内的一切污秽之气全都去得干干净净，诸神皆言，此子出生便得天佑，将来必有大功德伴身、必能得大业、可承天道、继神霄，乃三清帝君不二人选。

初初听闻此言时，他只不过付之一笑，等后来说的人多了，听得多了，他也就乏了、倦了，只是面上还维持着那点淡淡的笑意，权当做对那人的敬意与客套。

三清生有异象的又不止是他一个，他天生神胎，出生时自然也带着每个婴儿都会携带一时的天地之力，加之天后产子时法力不稳，流出几丝法力也是正常的，九重天本就常年清气大盛，能够容污纳垢的地方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几处来，只消得一点额外的法力就能将其全部清扫一遍，又有什么好奉承的，更别提那可笑的清气大盛这四个字了。

只因为他是天帝长子罢了。

对于身为长子的他，帝后二人自然是寄予无限厚望的，天帝繁务缠身，虽不能躬亲，却也是得了空便会教导他几句，天后虽甚爱他，却也未曾太过溺之，他若有什么想要的，天后定会满足他，但对于他的修行功课，却也是不允落下的。

他拜上古三神之一的兮乵神尊为师，与素有三清战神之称的常清神尊为同门师兄，习道法、修神术，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了。

或者是几天，也或许是几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对他来说，时间的流逝没有任何意义，他长生不老，与天同寿，从不用担心生老病死，自然也对日月变化毫不关心，沧海桑田也好，白驹过隙也好，都与他无关。

他和诸神一样，都脱离了凡尘、脱离了俗世，站在整个三清的顶端，以一种悲悯的姿态俯视着茫茫众生，看着他们在滚滚红尘中挣扎求生，心中毫无波澜。

只是有时，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的流云，他也感到一时的迷惑与茫然。

难道就真的这么过下去吗？

如此一成不变的生活。

兮乵神尊为人古板严厉，寻常神仙只与他说上几句话便会冷汗涔涔，道是承受不住这来自上古遗神的威压，当他的弟子自然更须严律己身。常清对此无甚怨言，常常是兮乵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多问一句一词；他也是与其无二，从不抱怨半分，无论是道法还是神术，都会做到最好，因此，兮乵神尊虽然从未说过什么，对他这两个弟子暗地里却也是甚感满意的。

常清神尊为何能忍下这几千几百年来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他是不知晓的，他只知道自己的“诸事尽皆完美”并不是因为他事事都想做到更好，也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劳什子的天宫太子、不想丢了天宫的脸面，他只是无聊而已。

那些枯燥的修习过程在他看来都只是一成不变的杂务而已，他早已心生厌倦，却因为天宫太子身份的桎梏而没有多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按部就班，见人就带三分微笑，惹得三清诸神对他这个天宫太子都印象甚好，但凡说起天宫太子都言“钟灵毓秀、品貌甚佳”。

他或许是真的钟灵毓秀，也或许是真的天资甚高，因为那些在常人眼中晦涩难解的术法道经在他眼中如平地般一望即知，他修习术法顺手拈来，历劫成仙成神更是水到渠成，顺利得没有一点阻碍。

帝后因此开颜，师尊因此满意，同辈因此惊羡，诸神因此喟叹。

乃至到后来，都有了这么一句话：太子怀逐，天帝长子，生来负有万千功德，天帝福泽三清，太子怀逐则为其臂膀，辅佐以正天道。

当他的三弟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说起这话时，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谦虚，也没有得意，只是很平静地这么说了一句：“只是玩笑话罢了，你莫当真。”

他的三弟原本是笑着的，可听了他这话，却不知何故隐去了笑容，转而叹了口气。

“为何无故叹气？三弟，可是有事烦忧？”

司玄又叹了口气：“大哥，我有时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总觉得……你虽然一直笑着，但是……怎么说呢，你的笑每次都到不了眼底，我总觉得……你并不开心。”

他当时说了什么呢？

对了，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他道：“三弟，你多虑了，并无此事。我确然不会整日里开怀常笑，但以笑示人总比冷目示人要来得好，你觉得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但我若不笑，难道那就好了吗？”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见人三分笑，此乃待客之道。”

他自觉这一番话说得并无什么差错，可司玄却只是望着他苦笑了一记，再没有说什么。

他当日并没有说谎，他以笑示人的确不是出自真心，却也并非是那等口蜜腹剑之徒，他只是太无聊了，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无甚意思而已。

他的神生太过顺遂，顺遂得他都觉得厌倦了。后来，神女彤祸害九州，天帝一时不查被其所害，恰逢锦华神尊闭关不出，兮乵神尊又被当年帝女之言所困，不得离开玉昆宫半步，他便奉了兮乵神尊之命，与同门师兄常清一同前往捉拿神女彤。

神女彤乃天规三分化身，法力通天，常清不敌其手，伤重昏迷，那些天兵天将更是不用说，俱都在神女彤的展颜扇下灰飞烟灭，只有他因帝阳琴自动祭起的结界险险躲过，保住了一条命，却也是身受重伤，展颜扇只要再来一下，他便可以即刻魂归九天了。

出乎意料的，神女彤没有趁胜追击，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神女彤祸害九州，天宫太子以一人之力对抗，将她打入了六十六重深渊，拔出其天规化身，还了三清一个清静。

寥寥数语，说的人或许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天宫太子就该这么厉害、一出手就能制伏神女彤，却无人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之态，一步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人就会是他，可他却并意外地兴奋了起来。

这三清终于有一个变数了，不再一成不变，他也终于能不那么无聊了。

胜也好败也好，他都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漫长无尽、极尽无聊的神生中，终于出了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

他的修为在同辈之中已属佼佼者，可相较于神女彤，他还是力有不逮的，但他却并未因此绝望，而是越发兴奋，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生出了“就这么死了”的心思也好，死在神女彤之下，总好过按部就班地继承天帝之位、迎娶天后、再生下一个继承人、再让他的继承人继承天帝之位这样生活一辈子。

那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日子。

他想要的是……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思及此处，他又茫然了起来。

他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神女彤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是不敌神女彤的，他甚至也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他力竭时以帝阳琴使出的最后一招不敌他平时法力的十分之一，可神女彤却败在了他的这一招之下。

神女彤并非为他所败。

她自己败给了他。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故意败给你？”在被打入六十六重深渊前，神女彤这般笑着对他道。

帝阳琴的一击虽威力不大，正面迎上却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当时的神女彤面色惨白，双眼却亮得发光。

“我是天规化身，所带三分天道，能看透未来过去。”她伸手攀上他的脸颊，凑近了他神色妩媚地低声呢喃，“可是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遵循天道而活，过去因天道而生，未来也因天道而生，这世间的一切一切，都因它而生，因它而死，你不觉得它太过霸道了吗，凭什么我们要遵循它的意志，它让我们往东，我们就得往东？”

“说到底，它也不过是个死物而已，为什么我们却要听一个死物的命令，对其唯命是从，且战战兢兢？”

“我想改变这天道，可是我败了，败得彻底，我不能改变它，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踏进了它的圈套，它早就知道我会想要试图打破这个牢笼，所以它早就设了这么一个圈套给我，它借着我的手改变了九州许多命途，那些有所偏差的，都被它一一修正了。”

“真是不甘心啊，明明想要摆脱它的，到头来却还是做了它的傀儡。”

“你不妨猜猜，”她凑上前，作势欲亲吻他的唇，“我今日败给你，是否乃天道之意？”

他偏头，避开了她即将落下的亲吻，也抽身离开了她整个人的攀附。

神女彤本就重伤，他这么抽身离开，她整个人就立即委顿在地。

她浑身浴血，伤势如何自不必说，可她却依旧笑了起来，笑得娇俏无比。

“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天宫太子什么都不在意呢，原来还是在乎这些事的？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想想要不要对你说接下来的话，毕竟我可不愿毁人姻缘，身为女子，我此生最爱风月之事，那些姻缘即便是天道所致，我也是不愿去毁坏的。”她笑得花枝乱颤，“或许这就是我最后的慈悲了吧，所以天道才留了我一分性命？”

“神女，”他朝她笑得温文尔雅，“时辰到了，你该上路了。”

“上路，去哪里？深渊吗？”她笑，“太子怀逐，你此人太过稳重，稳重得我都看不顺眼了，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又为何要装出这么一副模样出来呢？我生平最恨这种人了，所以我要把接下来的话告诉你，你好生听着。”

“神女但说无妨。”

“你想必也知道，我是故意败给你的。”她温声道，神情却带着一丝疯狂，“而且这并非天道本意，天道的本意，是想让你与我缠斗多时，耗去我大半的功力，再由你们那一位所向披靡的常清战神将我封印，待得四万年之后，由他选中的另外一位宠儿将我彻底击杀，以我的性命来换取他的功德的。可是我不愿意，所以我故意败给了你，并且让你将我打下这六十六重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他但笑不语。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她轻声笑道，“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与我无二的神情，那样厌倦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的神情……你和我是一样的。”

“我们是同道之人。”

“我败给你，你可以继续回去做你风光无二的天宫太子，也可以和我一样，替天改命。”

“我能看到你的未来。”

她跪坐在砂砾满地的黄土之上，望着他轻声而笑，笑得妖娆而又危险，如同一朵在寒风中盛开的罂粟花：“你可以就这样循规蹈矩下去，为世人所称赞，当你的天宫太子，在几万年后迎娶龙宫公主，然后再过几万年，继承天帝之位。也可以离经叛道，抛去你天宫太子的身份，离开那神霄天宫，去找寻你存在的真正意义。”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要提醒你一句，小心一个人。”

“多谢神女相告，”他道，神情波澜不惊，“只不知……那个要我小心的是何许人也？”

神女彤掩唇轻笑。

“你若顺应天道，天道便会佑你护你，那人也对你不成威胁，你不必知晓他的身份；你若离经叛道，这将来之事，你也不必知晓，不然岂不成了那等说一做二之人了？其实，若你当真如你表现得一样对万般世事皆不在意，那人对你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天宫太子，我今日之言皆出肺腑，无论你信或不信，还望你好好扪心自问，身为怀逐，身为自己，你所想过的生活，是否当真如此便好……”

“有时，舍得一时，换来的便会是今后一生一世的不悔无忧。”

“望殿下，三思彤今日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