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下是硬巴巴的茅草,翻身的时候簌簌作响;夜风从缝隙里不停地钻进来,远处似是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叫。这样恶劣的环境她从来没有住过,但顾娇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浓重的睡意,沉沉地阖下。
她正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一会儿又在娘亲的怀中撒娇,一会儿又在与二太太争风吃醋,一会儿又掉进冰冷的池塘里,陈据狞笑着看她:“你去死,去死!”
她一激灵,醒了。
摸摸自己的脸,却似是有几滴泪珠。是她自己在梦中哭了吗?顾娇疑惑,忽觉自己的脸上又多了几滴凉冰冰的泪珠。
呀!这哪里是泪珠,明明是雨!顾娇摸出火折子,点燃油灯,抬头往上看,果然,只见茅草顶上坠坠的晶莹,不是雨珠是什么?
她赶紧推搡小花小蝶:“屋顶漏雨了!”
小花小蝶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看着顾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三个姑娘睁大眼,一会望天一会又望地,才确定了一件糟心的事:这茅草屋,的的确确是漏水了!而且漏的范围还不小,几乎覆盖了整间房子。
小花快哭了:“姑娘,咱这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呀。”
顾娇苦笑:“先别急着哭,咱们先寻一个不漏水的地方,将就一晚。”
哪里不漏水呀,哪哪都漏水。
三个姑娘几乎是手足无措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漏的雨水也越来越多了。
顾娇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便是老天都不容我?
正想着,忽而外头有人道:“需要帮忙吗?”
三个姑娘吓了一跳,那人又道:“我是白日里的货郎。”
顾娇大着胆子:“你怎么还没走?”
货郎道:“姑娘今日给我的手镯太贵重了,我已到典当行问过,手镯价值不菲,是以才又连夜赶回来。”
顾娇道:“我们是以物易物,是我自愿给你的,你不用多想。”
那货郎道:“我便知姑娘这样说,是以我自愿给姑娘做一个月的短工,以来换取我的心安理得。”
这人讲话倒是怪无情无义,但却很是在理。
事情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横竖后面已无退路,顾娇当即道:“我们的屋子漏雨了,你可有法子?”
货郎在外头道:“姑娘请稍等。”他在外头窸窸窣窣,似是在做什么。姑娘们又听见上头似是有东西在滚动,片刻之后,只听他道:“好了。”
果然,屋顶不再漏雨。
雨声嘀嗒,三个姑娘挤在一起,安睡了一晚。顾娇本来还提着心思,让自己警惕,但后来渐渐便入了梦。梦中仍旧是娘亲可亲的笑容,温暖的闺房,柔软的被窝。
只是翌日醒来时浑身的骨头酸痛,懒懒的不想起来。
小花摸摸顾娇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才笑道:“没有事。”
小蝶的鼻子使劲地吸着:“好香呀!”
原来是货郎已经在外头起锅熬粥,还烙了饼子。在大雨初晴的早晨,闻着让人心旷神怡。米粥很香,暖暖的滑进肚中,熨帖了惊惶不安的胃;饼子放了葱花与鸡蛋,烙得十分的香脆。几个姑娘吃得心满意足,齐齐认可了货郎这个短工。顾娇有些不好意思,主动问他:“小哥该如何称呼?”
货郎憨笑:“叫我阿孤便好。”
阿孤并不是信州人,他是一年前辗转来到信州的。他自小便挑着货担走街串巷,自己一个人过活,倒也过得自由自在。这次遇上她们,是因为他走这条线路,已经一个月了,生意还不错,近来还连连有人向他订购便宜的瓷碗。
阿孤说,这屋子他一个月前经过时,便发觉已经荒了许久了。他无意间也听当地的村民说过,说原来这里是有一个猎户的,整日上山打猎,后来有一日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看来是已经遭遇不幸。
原来如此。
阿孤真的很能干,不是在炊饭,洗洗涮涮,便是在修整屋子,若不是顾娇喊住他,他甚至还想将旁边的荒地给开发了。
顾娇自然是不想长住,她想回家,回鼎州去。若是一年前陈据娶二太太时,她下定决心,坚决地带着自己的嫁妆离开陈家,离开信州,如今便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她与阿孤商量:“我原是鼎州人,不幸流落在此地,如今想回家去,不知阿孤可愿意护送我们?只不过我身上如今没有钱,若是阿孤能将我们护送回去,我定叫家人好好酬谢你。”
阿孤摇摇头:“姑娘给我的手镯,便是护送几趟也足够了。”
顾娇自是感激,但同时也暗暗下了决心,若是能顺利回到鼎州,她定叫爹爹好好酬谢阿孤一番。若是阿孤想要银钱,便予他银钱;若是阿孤想要谋个职位,便帮他谋个职位。
既然已经商定要回鼎州,两人又细细商议了行程,决定让阿孤从外头买一辆马车,一路走官道回鼎州去。
商定好行程的那一日,顾娇开心得多吃了一碗饭和一碗鱼汤。鱼是阿孤从茅屋前的鱼塘中抓起来,再杀了煲汤的。没想到这鱼塘看着萧条,里头的鱼倒是肥美。小花笑道:“姑娘又与之前那般一样好看了。”
顾娇拿了小铜镜,果真,里头的那个姑娘,明眸皓齿,分外娇俏。便是凹下去的脸颊两边,又略略长了些肉。果然是心宽体胖呀。
屋中的东西已全部装回阿孤的货担中,如今只待阿孤将马车买回来,便一道走。
初初来时顾娇觉得这茅屋面目可憎,如今住了几日竟是有些习惯了。顾娇吓小花小蝶:“万一大太太不要我了,我们便回这里来住。”
小花小蝶异口同声:“不要!”
小花嘟嘴道:“我早就吃不惯信州的饭菜,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想着咱们鼎州的菜式呢。”
小蝶也附和:“我都瘦了好些了。”
顾娇便笑,忽而有人恶狠狠道:“没想到你倒是活得有滋有味。”
顾娇浑身的寒毛直起,竟是陈据!
陈据穿一身宝蓝的长袍,相貌却似是没有之前俊朗,尤其是眼下两个乌青的眼圈,尤为明显。他脸上有几道结疤的伤口,十分显眼。
“你想做什么?”顾娇只恨当时没有将他的脸给撕碎!
陈据摸摸自己脸上的几道疤痕,狞笑着:“你以为,将我抓成这样,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我之所以不想在陈家解决你,是还顾念我娘。”
他一步步地逼近顾娇,小花小蝶连忙挡在顾娇面前。陈据一拍手,从他身后蹿出几个男人,将小花小蝶拉到一边去。
“姑娘,快逃呀!”小花小蝶凄厉地呼喊。
顾娇转头便逃。
她不过是养在深闺里的一个娇姑娘,出嫁后又被陈据磋磨得不成样子,哪里有什么力气逃跑?偏偏那陈据还悠哉悠哉地跟在她后面:“跑呀,你跑呀,若是被我追上,等着你的,可是地狱。”
顾娇咬着牙,头冒金星,浑身酥软无力,心口更是痛得厉害,似是要炸开。
陈据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娇娇,我们成亲之后,我还没有碰过你吧?你若是死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没尝过欲仙欲死的味道,可真是可惜了。要不,待会就让我那几个手下先将你弄上一会,好叫你尝尝,什么叫做鱼水之欢。”
他口中啧啧有声,打量着顾娇:“瞧你瘦得,身上也没有几两肉,若是弄起来倒是没有什么滋味。不如,你跟我回去,先养上些肉,我再帮你弄几个面首,日日伺候你,可好?”
顾娇却是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他扔去:“留着你自己享受吧!”
石头落在离陈据不远的地方。
陈据沉了脸:“我这是好好与你商量,你倒是拿乔上了。”
顾娇又拾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扔了过去。这回石头碰到了陈据的衣角。
“若是我爹爹知道,他定会饶不了你!”顾娇盯着陈据。
陈据哈哈地笑起来:“你莫不是病晕了,你爹爹早已是自身难保了!他定会想不到,我会用他女儿的嫁妆调过头来对付他!你没发觉,为何鼎州这一年多,没有派人来看你吗?”
顾娇咬着牙:“你以后,定会不得好死!”
陈据哈哈大笑:“没听说过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的娇妹妹,你定会死得比我早。”
他话音未落,顾娇转身就钻进齐人高的芦苇中。
陈据冷笑一声:“自寻死路!”
芦苇尖利的枝叶不断地割在脸上、手上是什么感觉?火辣辣的生痛。但顾娇已经顾不上了,她不能死,若是要死,也要死在陈据后头!娘亲说过,吃得一时的苦,以后的人生才亮堂!她咬紧牙关,不停地拨开里头的芦苇叶子。
后头窸窸窣窣,陈据仍旧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后面,隔着三四丈的距离。他似乎在享受猫抓老鼠的感觉,不时地笑道:“娇妹妹,看这一路的叶子,都是你的血。多疼呀,若是将你的花容月貌割烂了,我的好岳父岳母,怕是到了黄泉下,认不出你呀。”
顾娇当作听不到,她的手早就鲜血淋漓,但仍旧不停地将芦苇叶子拨开……
心中却是越来越绝望了。
她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
正当她觉得已经坚持不住,正欲昏厥在地上时,忽而有人从旁边钻过来,拦腰托起她便跑!
她正要叫,却闻得一股淡淡的野菊花的味道,一颗心大定下来。
是阿孤。
阿孤像一头健壮的牛,那些芦苇被他快速拨开,远远地丢在后面。
顾娇颠在他厚实的肩上,远远看到陈据朝他们奔来,距离却是越拉越远。
“小花小蝶,还在他们手上……”顾娇的声音埋在咔嚓咔嚓的奔跑声中,虚弱无比。
“她们逃了。”阿孤言简意赅。
顾娇又道:“不能连累你……”
“路见不平,不能见死不救。再说,你还是我的雇主。”
顾娇便笑:好一个肝胆相照的汉子!
她终是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躺在一张破旧的竹榻上。她忍着浑身的酸痛,支撑着坐起来,便看到阿孤宽厚的背影,正坐在门槛上。“阿孤。”顾娇喊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痛。
阿孤闻言,起身进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涂在手上脸上会好一些。”
顾娇看着他的手,上头也密密麻麻被割了好些口子。她不由道:“你涂了吗?”
“涂了。”阿孤向来少话。见顾娇接过瓷瓶,他又转身出去,仍旧坐在门槛上,像一头忠犬。
阿孤的药膏涂在伤口上凉凉的,十分舒服。顾娇涂完,费力地下榻。阿孤听得动静,又转过头来:“可以多歇一会。”
顾娇摇摇头:“我没事。”她望向外头,外头是无穷无尽的山。
“饿吗?”阿孤又问。
“不饿。”她摇摇头,“这是哪儿?”
“牛鼻子山,离之前那里,隔着几座山,他应该没有那么快能寻到我们。小花小蝶我让她们驾着马车走了,小花是个机灵的,应该懂得怎么走。”这回,阿孤倒是认真地解释了许多。
他知道她放心不下小花小蝶。
倒还是个心思玲珑的。顾娇想着,在心中忽而取笑起自己来,阿孤靠着自己的手脚踏实赚钱,倒是比起自己这个娇娇女要强上许多。她仗的是什么,不过是出身。只是这出身在陈据祖母眼中,不过照旧是归在低贱的那一类。
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私底下却是藏着那等阴险的心思。倘若顾家真的被陈据弄垮了,她还有何面目面对顾家祖先?
如今若是让她重新挑选,她倒宁愿嫁给像阿孤这样踏实的人,也不愿嫁给陈据那个狼心狗肺的。顾娇看着阿孤厚实的背,如是想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山中的蚊虫多,天尚未全黑,蚊虫便四处出动,嗡嗡直叫。远处有厚重钟声传来,在山间回荡,振人心魄。
阿孤指着山对面升起的一点昏黄的灯光道:“那是净水寺。听说在寺中祈求仕途,很是灵验。”
她不求仕途,只求她在意的人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顾娇没想到,在这山间的竹屋,一躲便是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