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顾娇竟是不认得面前那个骑着马,穿着铠甲的人是谁。
那人又开口道:“想不到你竟是喜欢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粗人。”
阿孤悄悄地移了一下脚。
顾娇这才恍然醒悟,那人,竟是陈据。
他不是在信州府中做主簿吗?怎地出现在这山中?
陈据却是邪邪一笑:“娇娇,如今我已经自立为信州王了,以后必然拥有数不完的财富。这样吧,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便将你封为夫人好了。”
他一转头,对着后头的那些兵道:“叫夫人!”虽然是这样说,但他的语气却是十分的轻佻。
那些兵便哄笑起来,齐声道:“夫人!”
顾娇脑袋昏沉沉,听得阿孤低声问她:“姑娘……你……”
“我们走,不要理他。”
阿孤抬脚便要走,陈据拔刀出来:“慢着,我扔掉的破鞋,别人也不能拾了去。顾娇,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迈出这一步,我便杀了你。”
“信州王威武!”那些兵一边笑,一边喊。
陈据越发的得意:“昨日我方将净水寺的那些秃驴杀个精光,如今你们赶着下黄泉,还能遇着他们。”
净水寺的那些僧人竟是他杀的!
顾娇顾不上发疼的嗓子,哑声斥道:“陈据,你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陈据的眼神沉下来,“我只相信,人这一生,要活得恣意!”
果真是个疯子。
阿孤转头,背着顾娇便跑。
“蠢货,上回在芦苇丛里让你们跑掉了,如今可不比那日!兄弟们,给我上,男的乱刀砍死,女的生擒,赏给你们!”
“谢信州王!”
那些士兵分外兴奋,拔出刀来,去追赶顾娇他们。
山路泥泞,阿孤又背着顾娇,饶是他身强力壮,也气喘吁吁了。
顾娇在他耳边急道:“你放我下来,自己逃!”
阿孤压根没有回她,只顾埋头走着。
却是没有路了。全是密密麻麻的竹林,与望不到底的山涧。
那些士兵哄笑着:“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对苦命鸳鸯还不离不弃,可真是难得。”
“小娘子,你倘若自愿跟了我们,将我们服侍得好,我们便饶了你的情郎,怎样?”
顾娇挣扎着要从阿孤背上滑下,却被他抓得紧紧的:“姑娘,你怕死吗?”他的声音低沉。
如今的她,与死有什么区别?若不是阿孤,她哪又能多活这几个月。
顾娇坚定地回答:“不怕。”
他含笑道:“那我们跳下去了。”
“好。”顾娇沉静地点点头。
阿孤背着她,纵身一跃,跳向望不到底的山涧。
在那一刹那,她对阿孤说:“阿孤,倘若有来生,我希望,我能早一点遇见你。”
她听到阿孤笑着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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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娇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怔怔地看着周围的摆设,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福儿正坐在旁侧,闭着双眼,头一点一点的。
“福儿。”她哑声道,“你怎么睡这里?”
福儿惊醒:“姑娘,你可醒了。”
顾娇按着头:“煮一碗醒酒汤来。”
福儿忙说:“早已经备好了。”她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昨晚可是做噩梦了?”
顾娇一怔,看向福儿。她也不知道那个是不是噩梦,梦中的她,太惨了,也太不争气了。这梦,做得太真实,如今她醒来,心中仍旧充斥着一股无法排斥的郁郁。
倘若,倘若她在现实中,真的嫁给了陈据,那如今的她,应是被陈据软禁在后院……她不寒而栗。
福儿见顾娇的脸色郁郁,才小心翼翼道:“姑娘昨晚在睡梦中,哭了一夜。”
是吗?顾娇抚着自己的脸庞,怪不得觉得自己的眼中有些发肿呢。
珍儿将醒酒汤端来,顾娇一口气喝了,又歪在榻上好一阵子,才感觉好些。
外头有人笃笃地敲门,叫道:“美人,外头阳光正好,可不要窝在房中发霉哟。”
是她那个风流倜傥,自命不凡的弟弟。
顾娇懒懒道:“不想去。”
顾源急了:“为何不想去?”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姐姐,你莫理他,他是个性子急的。姐姐才起床,还未梳妆打扮,竟要叫姐姐出门,着实考虑不周。”
是她的弟媳于约素。
顾娇失笑:“你们两口子,倒是齐心。”
于约素笑道:“姐姐,我可以进来吗?方才我从外头买了胡辣羹,最是适合酒醒时吃了,还有几笼热乎乎的包子呢。”
顾娇笑道:“你可以进来,顾源不可以,我怪不想见到他的。”
于约素便嘻嘻笑着进来了,手上果然拎着一个大食盒,人还未走近,便闻得一阵一阵的香气。
于约素今日穿着胡服,头发高高扎成髻,十分的英气。
福儿伺候顾娇洗漱完,于约素已经将食盒里头的食物都摆好在桌上了。福儿手巧,给顾娇松松地绾了一个朝天髻,只在上头插了一根银簪子。因着要出去玩,顾娇穿了窄袖的襦裙,总体亦是利落大方的。
但在于约素眼中,顾娇的仪态总是娇弱风流的。尤其今日她醉酒醒之后,这种感觉越加的明显。
顾娇喝一勺胡辣羹,熨帖了肚子,才略略提起些精神来。
几人挤在桌子上喝胡辣羹,又吃热乎乎的包子,倒把外头的顾源急坏了:“好素素,我的好素素,我可还没有吃朝食呢,你可得留两个包子与我。”
顾娇偏与他作对:“不留,不留,自己到街上买去。”
到底是于约素心疼自己的丈夫,抓了两只包子给他送出去,顾源却厚着脸皮进来:“哟,姐姐这是打扮好了?”
顾娇没理他。
于约素一把往他嘴中塞了只包子:“就你话多,待会不带你出去了。”
顾娇便笑,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只是,人生无常,谁能料到于约素竟然是于玲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呢?那于玲珑已经四十有余,于约素却才十六岁。于玲珑设计陈据,成为陈据的妻子;而于约素却因缘际会,嫁与顾源。
可真是人生处处有意外呀。
其实,顾源说的去玩,不过是到城外施家村的茅屋去。
一个月前,柳大嫂顺利诞下一个男婴,今日满月。沈禄与苏秋成都要过去,自然也约了顾娇。顾娇原来并不想去,但最终还是去了。毕竟,该面对的亦要面对。
于约素帮她在银楼里挑了一个纯金做的长命锁,又挑了几套小孩子的衣服,也算是重礼了。
沈禄则比较现实,直接拉了十坛好酒,几头腌好的羊过去。
苏秋成与顾娇差不多。
许久没到茅屋,变化竟是极大,之前种下的树,已经是葱葱郁郁,池塘里莲花虽谢,却是已经能剥莲子与挖莲藕。不远处圈起的鸡窝中,元宵正在狼视耽耽。
元宵瘦了。
顾娇才下车,元宵便跑过来,欢喜地绕着她跑。
顾娇道:“元宵怎地越发像一只狗了?”
众人都笑起来。
柳大嫂坐在里屋,仍旧不能见风。她头上包着头巾,整个人像是吹气一般胖了一圈,白白胖胖的。
女眷们去看她。
苏秋成吃惊道:“柳大嫂,你这是吃了什么竟这般丰腴了?”
柳大嫂也有些不好意思:“都怪你柳大哥,整日便叫我吃吃吃,这不,足足胖了一圈。”嘴上虽然埋怨,但脸上竟是甜蜜蜜的笑容。
众人都笑起来。
刚满月的柳狗子躺在炕上,白白胖胖,睡得正香,面相像极了柳大哥。狗子这个名字是柳大哥特地起的,说起贱名容易养活。
三个姑娘俱不敢抱柳狗子,总觉得婴儿软塌塌的,一不小心便弄坏了他。
柳大嫂给她们示范:“手臂放在他的脖子下面,让他轻轻地靠着你的臂膀……”
看着简单,三个姑娘仍旧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顾娇自己不敢,还要撺掇于约素:“你快练练手呀,说不定明年,你便抱上白胖儿子了呢。”
于约素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看着柳狗子白白胖胖的脸,也有几分心动,但终究是不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满月的柳狗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众人又都笑起来。
外头的羊都烤起来了,弄得四处飘香。
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四处蹿着玩游戏,好不欢快。
顾源也弄了好几坛葡萄酒过来,装在琉璃杯中,分外好看。
顾娇一口羊肉,一口葡萄酒,十分豪爽。
苏秋成扯扯她:“你这是以酒浇愁?”
顾娇喝得两颊绯红,醉眼朦胧:“醉了,梦里才会有他。”尽管梦的前一部分很伤心,可是后面,全是阿孤。
苏秋成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任她去。
顾娇酒量本来就不大,葡萄酒虽甜,却更易醉,酒过三巡,就被福儿珍儿搀扶客房中。
看她似是睡着,福儿珍儿才蹑手蹑脚地出去,想打些水来,却听到后头有极轻微的哭声。两人沉沉地叹了口气,悄悄将门掩住。
她没醉,她只是很想他。
之前那么久,他没有入她的梦来。昨晚那一梦,却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待她,小心翼翼。
她不要这样的他,她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温暖而柔软的唇。
或者,只要他回来就好了……
顾娇躺在炕上,泪止不住的流。
她,真的很想他呀……
似是有脚步声轻轻传来,许是福儿与珍儿回来了,顾娇赶紧背过身去装睡。
那人走近了,轻轻在她身后坐下,须臾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沉沉的,不像是福儿的手。不对劲!像是男人的手!
顾娇猛然一激灵:不会有什么登徒子吧?
她一抹眼泪,霍然转身,正要狠狠地甩那个男人一个巴掌,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男人柔声道:“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方才收起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她哭了,又笑了。
男人叹息一声,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傻姑娘,我不在,竟是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听着他如雷般的心跳,顾娇狠狠地捶他一拳:“你为何不早些出现?”
男人却呲了一声,握住她的粉拳:“痛。”
见他的表情不似装假,顾娇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去扒他的衣衫,却见他的胸膛净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她的泪又止不住了,手指轻轻抚着他那些疤痕:“还很痛?”
男人嘴角泛起一丝宠溺:“见到你就没有那么痛了。”前三个月,他就像一个碎掉的瓷娃娃,六丑神医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他从阎王爷那抢回来。他足足躺了三个月,也足足思念了她三个月。若不是疯狂地思念着她,他早就已在黄泉路上了。
顾娇手指轻颤:“没有那么痛就好……”她的泪又落下来。在梦境中的他们已经那么苦了,为何梦醒来还是一样的苦涩?
阿孤轻轻抚去她的泪珠:“没事了,没事了。”
两人又静静拥了一会,听着外头欢快的说笑声,恍如隔世。
阿孤却是不能久坐,只好搂着顾娇躺下来,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娇娇,以后别喝酒了。”
“嗯。”顾娇心神一松,方才下肚的葡萄酒却不安分起来,醉意上头,她浑身燥热,一下下地拱着他。
阿孤哭笑不得:“娇娇……”
却是没有回应,阿孤低头看去,怀中的人儿,两颊绯红,早已经沉沉睡去。她微红的唇瓣微微翘起,似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阿孤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终归是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