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代掌门 第五百九十八章 迷影交错

不算遥远的隐秘之地，山涧清泉依旧汩汩流淌，水声潺潺，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然而这分静籁不时被刺耳的阵法激荡声打断。

江枫感知到已有修士在与孟缚舟操控的阴灵交战，彼此纠缠。他心知那些临时祭出的游魂野鬼，绝非蜃楼道宫来人的对手，只是这等操控阴灵的诡异手段实在罕见，令对方一时摸不清虚实，这才陷入僵持。

他瞥了一眼周遭若隐若现的阵法光幕，隐藏府库的防护大阵依旧稳固如初。若有另一位地级修士相助，至少能延缓阵法自我修复的速度。可惜他此行孤身一人，未带帮手。

“若是黑鲸大剑在此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起，他忽然感到头顶一暗。抬头望去，一只通体漆黑的巨鲸竟凭空浮现，江枫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在这梦境之中，居然连法器都不需要就能召唤？

“速速过来助我破阵！”

他正要驱使黑鲸，却见那庞然大物完全无视他的命令，径直朝远处战场飞去。很快，阵阵惊呼声传来，显然黑鲸已与蜃楼道宫的修士交上了手。江枫暗自苦笑，这梦境中的黑鲸似乎只保留了贪吃的本性，根本不受控制。

“江道友！我撑不住了！”

孟缚舟仓皇奔回，脸色煞白如纸。她衣袖破损，青丝散乱，显然在方才的交锋中吃了大亏。“我的那些阴灵全被击散了！”她喘息着补充道，“不知从哪冒出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敌我不分，正在那边横冲直撞，暂时拖住了他们。”

“把你身上所有丹药都取出来。”江枫当机立断，收起“星河砂”，抓紧时间恢复灵力。眼下取出“寄魂油灯”已来不及，只能硬碰硬了。

“记住，不是给我服用。”

“不是你用？”孟缚舟闻言一愣，眼中闪过明显的迟疑。

“信任！我们之间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江枫被她戒备的神情气得发笑，转念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此情此景，独自逃生的可能性确实更大。不过若真想脱身，他大可直接设法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好……好吧。”

孟缚舟讪讪，手腕一翻，数十个玉瓶从袖中飞出。瓶塞自动弹开，各色丹药如天女散花般洒落在江枫左近。“玲珑宝光”扫过，丹丸莹莹生辉，赤橙黄绿各色光晕交织，恍如星河倾泻，璀璨夺目。

江枫暗自咋舌，这女修身家之丰厚远超想象，难怪能随手拿出万亩灵田作为酬谢。他闭目凝神，仅靠吐纳周遭灵气来恢复损耗的修为。

“你为何不服丹药？”

孟缚舟摄起一枚如青玉般晶莹剔透的丹药，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着递来。却见丹丸甫一接触江枫衣袍，便如夏日冰消般消散无迹。她瞳孔骤缩，失声道：“你……你竟不是人。”话到嘴边又改口，“不对，也不像阴灵！”

江枫没有理会这个想象力过于丰富又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静静等待着，直到一股冷意突然袭来，这是黑鲸溃散的征兆。果然，那贪吃，此刻又敌我不分的家伙，终究敌不过众多高手围攻。

心如电转，散落在地的丹药突然无风自动，仿佛被无形之手托起。数百枚丹丸凌空飞舞，环绕着江枫急速旋转，渐渐形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星河，在他周身流转不息。

“妙言丹境！”

江枫终于施展出了这个他构思已久，却始终未能实现的术法。刹那间，周身五里之内，所有丹药尽数崩碎，化作万千流光，如百川归海般向他丹田汇聚。澎湃的药力在经脉中奔涌，灵力如怒潮翻腾，几乎要冲破他的身躯束缚。

“起！”

他再一次祭起“星河砂”，此刻的砂砾已不再是拳头大小的晶片，而是膨胀至磨盘大小，棱角锋利如刀。心念一动，砂砾骤然聚合，化作一柄漆黑巨杵，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狠狠砸向早被孟缚舟标注的阵法核心

轰——！

幻阵一阵摇晃，不少地方如蛛网般土崩瓦解。

轰——轰——！

江枫接连催动巨杵，每一次撞击都令幻阵摇摇欲坠。终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整个大阵如镜面般轰然崩塌，露出几座低矮的石屋，屋外仍有禁制闪烁，但已非坚不可摧，普通修士便可破除。

江枫长舒一口气，体内丹药之力仍在肆虐，灵力如沸水般翻涌不息。孟缚舟见状大喜，袖袍一挥，竟又洒出数十瓶丹药，各色灵丹如雨点般落下，在江枫周身盘旋。

“这死脑筋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家底？！”

江枫心中低骂，又羡慕又嫉妒，努力承受着丹药之力对金丹的冲涌和洗刷，只觉得太多的杂质似乎也混入其中，也不知道自己此番，到底该如何解除丹毒。

不对！

这是梦境！

既如此，何必顾虑？有此明悟的他索性不再压制丹药爆发的速度，任由药力疯狂涌入。就在此时，一颗硕大的珍珠蓦然浮现于半空，莹莹生辉，光芒如月华倾泻。珍珠之后，玉函仙翁衣袂翻飞，周身灵光璀璨，宛如夜空中升起的皓月。是那枚“见心珠”！

“封！”

随着玉函仙翁一声喝令，那见心珠上旋即多了无数种色彩，紫如急雷，赤如地火，青如长空，黑如永夜，诸般色彩杂糅在一起，幻作一枚彩色光轮，直向江枫笼罩而来。

刹那间，江枫眼前景象支离破碎。

那万千碎片中折射出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历历在目，真切得仿若就在左近，又恍惚的如同醉梦，锁定了无数重景象：

——与朴铁信在八杂铺拐枣胡同十六号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在蔡求真的宁丰小店翻阅情报，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

——与郑可仪初尝**，情热如火，难舍难分；

——在罗川长老会议上权衡利弊，言辞谨慎，步步为营；

——察觉真灵圣者存在时的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元楚秘境中与晏殊佳意外邂逅，碰撞继而相恋；

——向萧明真借了灵石，暗自盘算如何赖账；

——初至鲸海，在茧中与慕芊雪斗彼此试探，厮磨交锋；

——潜龙湾上机关算尽，手段尽出仍难逃命运戏弄，仰天长叹；

——禅心院禁闭室内强作镇定，实则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

无数的记忆在江枫眼前游离，重叠，万千种情绪混杂其中，有的忧愁，有的彷徨，有的困惑，有的欢喜，都在同一时刻定格，在“见心珠”的光芒之下愈发模糊，如同浆糊般被搅在一处，再也无法区分次序，更无法辨别真伪。

唯有一幅画面愈发清晰灵动：

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身边一片绿意盎然，海浪涛涛，仙气萦绕。他很快长大了，在白玉滩上玩耍嬉闹，海风轻拂他还未束起的长发；

他跳跃着，又长大了不少，不那么帅气，但清心脱俗，颇有得道仙童的气质。他走着走着，身形继续长大，像一个懵懂的登仙少年，发髻挽起，端坐在古榕树下，一丝不苟的修炼着入门的长春功，一个个面目不算清晰的修士走过，冲着他点点头，说着“孺子可教”的赞语；

随后他便起身，衣衫倏然一展，竟成了一名青年俊彦。在“贝阙宫”和“蜃楼道宫”之间，每日往返成了他的日常。总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伴，迎着朝霞，伴着晚灯，看着他长大，对他谆谆教导，那是拄着柏木法杖，手托宝珠的玉函仙翁。

那也是他的授业恩师。

不，这不是我……

江枫旋即意识到什么，识海之中涌起了本能的抗拒，却仿若被一抹浓重的迷雾遮挡，他想要呼唤古宝“永恒之塔”，甚至想要强行醒来，但那一切思绪和冲动，仿若被那迷雾彻底吸收，变成金色的尘埃，融入到那沐浴在落日余晖，拖着两道长影的师徒印象之中。

不——

他试图张嘴，但如鲠在喉，发不出半点声响，那画面已经强行坠落，化作缕缕粘稠的流光，直奔他的识海倾泻而来。他正要奋力喊出最后一声救命，忽然一个胖脸诡异的从那画面之中强行插入进来，仿若直击深潭的巨石。

李大棒！

他脑海中旋即多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原本被强行遮蔽的识海忽然惊醒，古宝“永恒之塔”发出刺耳的告警铮鸣，无数的波纹愤怒的冲开层层障碍，将遇到的一切都摧枯拉朽般撕的粉碎，再无一点色彩。

一切都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我，是江枫！

我，是浅山宗的十代掌门！

我，在百药老仙的“醍醐清梦”之中。

我，登上这个仙岛，只是为了击杀古妖“巨盾蚌精”而来！

这个念头迅速占据了主导，那原本粘稠的流光顿时蒸为水汽，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他手中再次多了一把黑色流光的长棍，尽数由“星河砂”凝结而成，没有半点繁复的花纹，没有一抹刻意打造的符咒，只有——

最原始的蛮力！

“破！”

那根漆黑的长棍骤然膨胀，化作一根通天彻地的擎天巨柱，裹挟着摧山断岳之势，朝着半空中那轮“见心珠”幻化的明月狠狠砸去。

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那轮璀璨如银盘的明月瞬间黯淡无光，与崩解的长棍碎片一同坠落。

刹那间，所有的幻象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原本汩汩流淌的灵泉显露出真容，不过是一潭浑浊的泥水，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那郁郁葱葱的仙家密林褪去伪装，只剩下几株半死不活的枯树在风中摇曳。围观的修士们身上华美的道袍，转眼间化作褴褛的粗布衣衫，手中熠熠生辉的法器也现出原形，竟都是些烧火用的树枝木棍。

“这……”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骇然失色。秋道客踉跄着跌坐在地，颤抖的双手抚上自己布满皱纹的脸庞，触碰到那稀疏的白发时，喉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我……”他的眼神从涣散逐渐变得猩红，与众人一样，将充满恨意的目光投向场中央遭受重创的玉函仙翁。此刻这位仙翁身上飘逸的长袍，也化作了一件稀松平常的灰布长衫。原来连他本人，都沉溺在这精心编织的幻梦中寻求慰藉么？

未等江枫出手，那些从美梦中惊醒的修士已经自发地从断壁残垣间抄起称手的物件，怒吼着朝玉函仙翁扑去。

悬浮在半空的玉函仙翁周身突然卷起狂暴的灵力漩涡，碎裂的“见心珠”化作漫天金粉，在他身侧凝聚成三面面目不同的巨型盾牌。

一面惊讶，一面淡然，一面嬉笑。

“老夫赐予你们梦寐以求的幸福，为何还要恩将仇报？”

玉函仙翁的声音再也不复往日的慈祥庄严，反而透着刺骨的寒意，“在这美梦中安度余生，不正是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毕生所求么？”他枯瘦的手指轻捻，口中念念有词，巨型盾牌上立即泛起水波般的纹路，将修士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尽数吸收，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他突然癫狂大笑，手指江枫：“愚不可及的外来者！为何要亲手打碎这完美的幻梦！”，身形一闪，凭借三面巨盾，他试图冲出重重包围，虽然一时难以脱身，却也毫发无伤。

江枫轻叹一声，朗声力透喧嚣：“把你们的丹药都献出来！”

围攻的修士们先是一愣，随即仿佛受到某种感召，宛若遇见了救星，纷纷将怀中的丹药抛向半空，同时让开一条通道，将战场留给二人。

江枫凝神聚气，忍着体内丹毒带来的剧痛，黑石凝聚的流光长棍再次在身侧显现，此番上面，竟然多了无数金色的繁复纹路，仿若凝聚了众人的意志。

“给我破！”江枫敏锐地捕捉到玉函仙翁眼中闪过的惧色，毫不犹豫地挥棍砸下。金色巨盾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愚弄人心，便是你等今日下场！”江枫冷喝，瞳中闪过顾让心嘴角那抹无奈命运捉弄的苦笑，灵力便冲涌得更急更燥，第二棍接踵而至，长棍势如破竹，穿透盾牌屏障，直取玉函仙翁面门。

那道曾经高高在上，在众星之中熠熠生辉的身影，此刻如同破抹布般坠落。

真正的月亮此时恰好从月食中挣脱，皎洁的银辉重新洒满荒岛。江枫凌空伫立，冷眼旁观着众人撕扯玉函仙翁的遗骸。不远处，孟缚舟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她视若性命的寄魂油灯，眼中泪光闪烁。

这场持续太久的痴梦，该结束了。

任凭夜风吹拂，乱发拂面，他轻打一声响指，周围的一切，都再度如镜面般破碎，天旋地转间，他醒了。

入手是一抹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