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代掌门 第六百三十章 胜负已分

天音寺，无量城。

暮色渐沉，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晏殊佳静坐于密室之中，周身灵力流转，刚刚从分身投影的状态中抽离，识海仍有些许动荡。

她轻吐一口浊气，正欲调息稳固心神，忽然胸口一窒，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自心脉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攫住了她的神魂。

身侧的宋紫薰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倾身问道：“怎么了，佳佳？可是调息出了岔子，受了内伤？”

晏殊佳白皙的面颊倏然浮起一抹绯红，如晚霞浸染雪色……她咬了咬唇，眸光闪烁，终究难以启齿那种玄妙又羞人的感受，何况宋紫薰似乎也很难理解，只得低声道，“我……方才恍惚间梦到江枫了。”话音未落，那股异样的触感再度袭来，似有万千细小的蚂蚁沿着经脉游走，爬上心头，酥麻难耐，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

——这贼子色胚！

她在心底暗骂，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总爱惹是生非的家伙。生死攸关之际，他到底在折腾什么？蓦地，她想起古宝“永恒之塔”中蕴含的“合济阴阳”之道，心头猛地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耳根顿时烧得更烫。

就在此时，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席卷而来，连密室内的灵气都为之凝滞。晏殊佳倏然睁眼，一把拉住宋紫薰的手腕：“不对劲！”

二人冲出密室，抬头便见天穹晦暗，乌云翻涌如墨，狂风呼啸，远处雷光隐现，仿佛天地将倾。

“这是……怎么了？”宋紫薰怔然四顾，方才密室内尚且平静，外界竟已风云突变。

晏殊佳攥紧衣袖，心头莫名焦躁。数道流光划破天际，直奔掌门府方向，显然天音寺门中高层也已察觉异样。

“定是出了大事。”她低声呢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夫君江枫，这家伙向来能惹祸，可这般天地异象，总不至于又是他捅出来的吧？

这般想着，她稍稍安心，可体内的异样却仍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稳。宋紫薰狐疑地瞥来一眼，晏殊佳心头一跳，再顾不得其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燕掠出，径直跃入冰冷的湖水中。

“哎——佳佳！”

宋紫薰惊呼一声，急忙追至湖畔，却只见涟漪层层荡开，人影已没入深水。她急得跺脚，“你疯了吗！江枫那小子命硬得很，这天地异象，不可能和他有关的，哪用得着你在这寻死觅活！”

湖水沁凉。

晏殊佳闭目沉浮，任由水波拂过滚烫的肌肤。她才不是想不开……只是，此刻唯有这冰冷的湖水，能浇熄那股莫名燃起的燥热罢了。

…………

“醍醐清梦”构建的幻境正如初春褪去的寒冰，此间真容正以江枫为核心，向四周急速蔓延，露出百兽渊原本的荒蛮和冷寂。

江枫的识海忽然泛起一阵涟漪，晏殊佳的倩影毫无征兆地浮现。

她立在记忆中的天音寺回廊下，素白衣袂被微风轻拂，那双含着嗔意的眸子望过来时，江枫心头没来由地一热。这丫头……

他暗自嘀咕，思绪不由自主飘回那些月下对酌、湖心论道、灯下……的日子。丹田处突然涌起一丝暖流，如春风化雨般浸润经脉，最终汇入古宝“永恒之塔”。

古宝从狂暴中恢复了片刻宁静，江枫短暂获得了一丝清明。

环顾四周，古宝的狂暴让左近的空间尽数凝固，纵使万老魔有伪天境界，如今也如陷泥潭，不得动弹分毫，倒是远处的白童融合黑童颇为顺利，他如今的相貌正逐渐变化……白发似乎正变得橙红，妖邪的面目变得清秀，右眼下多了一道月牙形的赤纹直达耳根，胸口似乎微微隆起……

然而还未等他分心驱策古宝，趁机重挫陷入泥潭的敌手，与古宝的联系又如同握不住的流沙般消散。

“又来了！”古宝就像头失控的凶兽，狂暴的能量再度冲涌而来，压抑的感觉几近锁死了呼吸。

万老魔和苏黎清顿时如遭重创，苏黎清更是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但万老魔还在努力自救，周身鬼气翻涌，幻化出千百张扭曲面孔，尝试寻找空间的裂隙，却只能在凝固的时空里徒劳挣扎。

江枫也被莫名的锁定，明明感受到体内灵力澎湃如潮，四肢却莫名发软，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抽取他的精气，否则，仅凭“金泓照夜剑”，也能给二人造成不小的重创。

就在这当口，古宝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铮鸣，声浪如实质般横扫四野。

“至纯至阴……我需要至纯至阴的能量……”

古宝传来的意念断断续续，却执着得令人抓狂。

江枫差点气笑，生死关头你跟我挑食？他尝试用神识沟通，回应他的却是古宝突然冲天而起。

耀眼的金芒刺破昏暗天穹，在云端化作一轮骄阳，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能量波纹，所过之处连遗迹的断壁残垣都开始震颤崩解。

明明感知到它已经吃得很饱，但却似乎已经急不可耐，饥不择食了。…………

萧明真指尖刚触碰到第十三间居室的玉简，忽然膝弯一软。

她踉跄扶住斑驳的木案，案上积尘被惊起，在灵灯斜照的光芒中浮沉。她心中涌起些许诧异，以她的修为，纵使连续探查十二间海棠散人弟子的洞府，耗费的心力也不至于让她虚浮至此。

那枚记载着类似“凝魂术”法门的玉简还握在掌心，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虽然按照宗门规矩，所有寻获最终都要上交给领队的萧不厌，但以他素来的性子，定然会允她抄录副本。萧明真正盘算着如何讨个人情，忽然识海一阵眩晕。

粉色迷雾毫无征兆地漫上视野。

雾气中，一道被金光笼罩的身影踏破虚实界限，倏然逼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萧明真本能地按住剑柄。这个距离，她闭着眼都能刺穿对方咽喉。可当朦胧金光里浮现那抹熟悉的轮廓时，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了。

江枫？！

尽管面目模糊，但那家伙抬手欲揽她腰肢的动作，急不可耐的甚是轻浮，她不禁耳尖发烫，又惊又恼：这色胚莫不是用了什么秘法潜行至此，想要占自己的便宜？

不怕自己借机窥探他的秘密了么？

是中了什么奇妙的毒，以至于暴露了本性么？

“你……”她刚启朱唇，却发现自己的呵斥软得像融化的蜜糖。试图推开对方的动作也莫名绵软，抬起的手臂仿佛挂着千钧重物，最终只轻飘飘落在对方肩头。

更糟的是，她突然想起萧不厌就在隔壁厢房！慌乱间想去关门，可那扇竹门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千山万水。粉色雾气突然翻涌如潮，某种难以言说的战栗顺着脊背窜上天灵盖，她咬住下唇才咽回一声惊喘。

奇妙的感觉却来得如暴风疾雨，待那迷雾散去，那感觉却仍意犹未尽，恍惚间发觉自己衣衫竟然完整无恙，而背后却已经香汗淋漓。

怎么回事？一场幻梦？

匆匆理了理其实纹丝未乱的鬓发，萧明真疾步向外走去。转角却撞见余小曼正用绢帕擦拭颈侧，向来如霜雪般冷澈的眉眼间竟浮着异样的红晕，只是眸中怒意比羞色更浓。

“倒是长本事了。”余小曼突然冷笑，指尖凝出一朵冰莲又狠狠捏碎。

萧明真脚步微顿，望着飘散的冰晶若有所思。分身投影？可方才那神魂交融的战栗，未免真实得过分了……

…………

四股不同的能量再度冲涌到江枫体内，其中一道如海潮，一道如江河，另两道则如绵绵清溪，江枫根本无暇探究这些力量源自何处，古宝“永恒之塔”正通过他的身体疯狂攫取着这些能量，就像饥渴的巨兽在撕扯猎物。

它终于稳定了许多，霎时间，从古宝反馈的能量，如磅礴的洪流直奔识海，冲刷丹田。他浑身骨骼噼啪作响，被禁锢多时的身躯终于重获自由。

机不可失！

江枫眼中寒芒暴涨，堪比天级的威压如实质般横扫而出。万老魔和苏黎清尚在时空禁锢的余韵中挣扎，就见一道银芒乍现。三丈长的星河砂长棍已在江枫手中凝聚成型，每一粒砂砾都闪烁着星辰陨落时的璀璨光芒。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江枫双臂肌肉虬结，抡圆长棍当头劈下。

醍醐清梦中对阵巨盾蚌精的预演，此刻让这野蛮的招式，变得熟稔了很多。

“咔——”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炸响。在古宝加持的万钧之力下，万老魔的天灵盖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粉碎。他那具枯瘦的身躯像破布口袋般抛飞出去，在嶙峋的岩地上翻滚出数十丈，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就在此时，空间禁锢轰然瓦解。

苏黎清袖中紫符无风自燃，身形化作残影暴退。江枫正欲追击，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浑身酥软，方才还充盈着力量的经脉，此刻竟如干涸的河床般空空荡荡。

古宝“永恒之塔”心满意足地沉入识海，陷入沉睡前还不忘打个饱嗝。江枫顿时眼前发黑，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他迎头栽倒，如一根被嚼烂的甘蔗，余光只瞥见一缕灰雾从万老魔破碎的头颅中逸出，转瞬消失在远方的乱石之间。

那老鬼……果然还留着后手……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无边的黑暗便吞噬了他的意识。

…………

陈昆从土中爬出时，满嘴都是腥涩的泥味。

他胡乱抹了把脸，指缝间簌簌落下的沙土里还混着几根积年的枯草。百兽渊的景象已与入土前大不相同。那些百花繁茂的草甸、陡峭入云的崖壁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最原始的荒芜。嶙峋的黑色岩壁上，几株顽强的毒草开着惨白的花。

当初，他坠入百兽渊，便惊觉此间样貌似乎与所想不同，便果断寻了一处泥土松软之处，向下挖了接近半丈，就那么直直的躺了进去，想办法用泥土将自己盖住，闭息假死，坐待事情结束。

万老魔，我也帮不上你，至于江枫，我这种稀松平常的手段，害你也不够，干脆装死摆烂，精通的闭气功此番终于派上了用场。可方才识海里突然翻涌的悲怆太过强烈，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在搅动脑髓。陈昆不得不中断龟息，扒开泥土钻出来时，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

“呕——”

他跪在地上干呕，胃袋抽搐得像被攥紧的破布袋。先是吐出酸水，接着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正当他怀疑自己要吐出内脏时，喉头突然一滑——

“啪嗒。”

一枚龙眼大小的红丸落在血沫混杂的秽物中，表面还裹着黏稠的涎液。陈昆用匕首拨弄这诡异的物件，发现它竟在微微搏动，仿佛一颗畸形的心脏。试着渡入灵力，却如石沉大海，反倒红丸表面闪过暗芒，肉眼可见地胀大了一圈。

“见鬼，这是什么怪东西？”

他正欲细看，一道灰影突然破空而来。陈昆本能地翻滚躲避，却见那灰芒拐了个弯，直扑红丸而去。当沙哑的嗓音在脑海炸响时，他差点咬到舌头。

“快走！”那声音像钝刀刮骨，赫然是万老魔，“离开这鬼地方！”

陈昆僵在原地。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掌门大胜后论功行赏、双方两败俱伤后和谈、甚至江枫走了狗屎运意外翻盘……却唯独没料到，堂堂伪天境界的万老魔，竟会落得元神逃窜的下场。

“您这是……？”

“闭嘴，走！”识海里的声音虚弱却狰狞，“待本座回宗，不日即可复原。”

“竟然为最差的结果，提前布置了后手……”陈昆这才心中稍安，忽然又想起了手中红丸，“掌门，这像丹药的物事是什么……”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自然要将‘寄魂之物’放在你身上。”万老魔难得有些耐心，但解释了一句便匆匆催促陈昆离开，“走！”

陈昆不敢不从，他很快便来到了一处甬道，曾经目睹过的黑暗，曾经体味过的冰冷，曾经走过的路线，纷至沓来。

耳边的寂寥终于让他从慌乱中清醒过来。

这寄魂之物是怎么放到我身上的呢？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么说来，它可能最初极小，混在某枚丹药之中，以至于很难察觉，而在我体内，一直在借助我的灵力滋养壮大，直到可容纳老魔的残魂……每次闭关后莫名的疲惫，还有总也突破不了的瓶颈……无数碎片突然拼成可怕的图案。

我……似乎是一枚容纳珍珠的蚌，人形的蚌。

他忽然有些失落，似乎原本的摆烂，都已经失去了意义。这个时候，他骤然想起万老魔所说的“待我回宗，不日即可复原”，那我是不是要继续当这枚“人形的蚌”？

说时迟，那时快，他指间攒动，电光火石间，已将得自墨海树的法器尽数从储物袋掏出，随即将那红丸扔入其中。

“浑蛋！你要做什么？”

他只听得万老魔一声响彻识海的咆哮，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他左右查看，终于找到了一个隐秘死角，这里有一道深达数十丈的裂缝。

“再见！”

陈昆毫不犹豫的将储物袋扔入裂缝，随后寻了不少碎石，将那裂缝塞满。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回返宗门后该如何料理后事”的难题。

“我得回去，否则这掌门之位也坐不稳。”他匆匆下定了决心，沿着远路，向百兽渊的方向奔去。

…………

“岳父大人，咱们翁婿之间，何至于此啊？”

江枫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虽已无大碍，但仍感觉周身乏力。苏黎清正站在他身侧，剑尖抵在他咽喉三寸之处，寒芒吞吐不定。两人余光扫过远处疾驰而来的两道身影：万斐然衣袂飘飘，一副和事佬的做派；更远处的陈昆则灰头土脸，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失策了……苏黎清暗自咬牙。方才若是能截住万老魔逃遁的残魂，此刻便能彻底掌控局面。现在倒好，平白多了两个见证人。

“胜负已分，苏掌门何必为难自家人？”万斐然特意在“自家人”三字上加重语气，眼角余光却瞟向江枫。

苏黎清闻言反而剑锋一振，他忽然想起这万斐然还是江枫的舅哥，凛冽的剑气在江枫颈间划出一道血线。他太清楚这个女婿的本事，以他的机变，保不齐还有什么后手。

“金城盟同气连枝，理当共进退。”陈昆气喘吁吁地赶到，衣衫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渍。他刻意露出袖口破损处，暗示自己也是历经艰险。

“老魔如何？”目睹万禹亭以元神狼狈逃遁，苏黎清懒得用敬语。

“万掌门已然兵解。临终前嘱托在下执掌清禹宗，务必与诸位守望相助。”他声音不大，却在众人心头炸响惊雷。

三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往日不起眼的“二掌门”。恰在此时，白童踏空而至，橙红长发如火焰流淌，右眼下的赤纹闪烁着妖异光芒。她静立一旁，目光却始终锁定江枫。

僵持片刻，苏黎清突然收剑入鞘，“既如此，本座只提一个条件。浅山宗基业，必须由苏锦所出子嗣继承。”

“好。”江枫答应得干脆利落。他暗中尝试调动灵力，却发现丹田依旧空空如也。余光瞥见白童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更是疑惑丛生。“自然，此事万某愿意做个见证。”万斐然折扇“啪”地合拢，满脸堆笑。这场纷争能如此收场，对他这个调停者最是有利。

陈昆更是上前一步：“我作为清禹宗的掌门，愿为此事作保。”他特意将“掌门”二字说得略轻，见众人没有反对，心中更是笃定，自己这掌门之位多半可以落定了，至少眼下这三人并没有反对。

苏黎清这才收起法器，面色稍霁，上前扶起江枫，“你我翁婿，向前看便是，待我们出了此间，便在浅山宗会盟，重新商定盟中事务。”他瞥了一眼面露期待的万斐然，“届时还请万掌门赏光，拔冗参加。”

“自然，自然。”万斐然嘴角上扬，今日纠纷，他心中了然，算是就此别过了，而自己的名声，也算是保住了。

几人直奔百兽渊出口，陈昆轻车熟路，负责前方带路，江枫仍然感觉阵阵虚弱，落在最后，却被白童拦了下来。

“怎么？”江枫诧异，“方才为什么袖手旁观？”倘若方才白童帮自己，被逼定下城下之盟的，或许就是另外几人了。

“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白童抱住不太明显的胸脯，低声问道。

…………

“白道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路遇你的尸体，帮你送回白家。”吕仲贤将白世铎的尸体收入储物袋，神色凝重，思忖着如何能从此事中获得最大利益。

感受着周围灵气的变化，他知道更早的时候似乎有大事发生，而今已经尘埃落定。

遥望那几个身影相继离开，他知道江枫至少安全了，那么是时候去领取自己该得的那份奖励了。

“呵！也花费了不菲的代价。”他喃喃自语，化为一缕流光，消散在左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