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一枚铜币等月儿圆 第一百二十章 九峰山，此生诀

见姤儿看看吕岩，又看了看自己，钟离权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当然无所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吕岩面色微顿，然后垂眸应道：“这样也不错，那姤儿，你住哪边？”

“这边罢！”姤儿指着洞口较大的那个笑道，然后提起行囊便蹦跳着从峭壁边的小道跑过去。谁知脚下一滑，姤儿“哎呀”一声，直面扑倒在了雪地里。

“哈哈，毕竟还是个女娃娃呀！”钟离权眼睁睁地看着姤儿在面前摔了个狗吃屎，忍不住仰头大笑，伸手去扶起她。

姤儿翻滚着从厚雪上爬起身，见有人伸出手，便一把握了住。

手心被雪渣弄得冰凉，紧握住的一刹那，手上突然传来了一股炽烈的火烧之感，钟离权手上一顿，变了脸色。

见俯身看她的钟离权神色骤变，姤儿生怕身后的吕岩看出什么一样，若无其事地对钟离权笑了笑，说了句“多谢仙人”，然后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那，我先收拾完我那里，再过来帮你收拾。”姤儿对吕岩小声说着，转头往山洞里走了去。

吕岩、姤儿和洞朝就此在山中隐居下来，吕岩每日打坐修习，一日三餐都是姤儿在旁照料着。而洞朝，比起带它一同修习内力，姤儿更多时候是教他说话认字，以及如何用人的身体施展拳脚。不知不觉间，平淡的日子一晃过了半年。

可是，真的平淡吗？

姤儿蜷缩在洞中，垂头这样想着。最近，随着天气渐渐变热，姤儿心头的那种灼烧感愈来愈强烈，来到这里之后，钟离权多次私下里对自己说的话，时常在姤儿的脑海中响起——她开始动摇了。

“你身上的那股火是怎么回事？”

“不行，你已经耗损了太多灵力，这样下去是压制不住它的。”

“七重天上的东南仙山上有个清冰谷，那里有块清冰石......时间不多了，你别伤着自己，尽快决定罢......”

一行热泪从眼眶中涌出，姤儿胸口的燥热更为剧烈了。她浑身颤抖着，用手狠狠地垂着自己的胸口，可是那种烈火焚心的撕裂感，还是突然间失去了压制。

“啊——”一声痛苦的哭叫传出了洞口，在峭壁间微弱地回荡着。

“姤儿！怎么了！”吕岩闻声跑出了山洞。他心中焦急，无暇细思，一个健步冲过洞前的木栏，向对面的山洞飞身跃去。

“我没事......”姤儿撑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在吕岩双脚落地时，低着头站在了洞口，细声说道。

跃到洞口的吕岩立即停了脚，他大喘了两口气后，定定地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姤儿，问道：“没事了么？”

“刚刚练功时滑了一跤，没事......”姤儿仍是低着眸，勉强笑了笑，说道。

“真的，没事吗？”吕岩一动不动，又问了一遍。

“当然没事......啊。”姤儿嘴角笑得更开抬起了头，却在迎上吕岩的目光时，僵了住。

那目光，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泛着点点涟漪，似是贪恋，似是悲伤，似是黯淡，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又好像一切都模糊不清。

姤儿知道，自己瞒不过他了，又或许，早就被察觉了。

吕岩忽而垂了眸，口中吐了一句：“没事就好。”然后，他的身子一下子卸去了方才紧张的力气，他缓缓转过身，一步步地沿着峭壁旁的小路往回走。

一步、两步......十步......

“吕岩！”姤儿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吕岩停住了脚，脸上一丝欣喜一丝忧虑，转回了头。

姤儿静静地看着吕岩，看着眼前这个她许诺过绝不再擅自做决定离开的男子，无力地苦笑了几下。

最后，还是要违背誓言了啊。

“临淄的那场火疫，我用天齐渊的泉水吸出了村子的火毒，但是若是把泉水送回去，毒症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蔓延，若是不送回，天齐渊便会枯竭......所以我把水中的毒吸到了自己体内，想要慢慢化除它。”姤儿目光有些无神地看着地面，开口慢慢说道，“可是，那次我耗损了太多灵力，根本压制不住身上的火毒，时间一长更是如此。这样下去，不仅是我，倘若火毒再次肆虐，百姓就遭殃了......”

吕岩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盯着姤儿的面庞，带着恳求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呢，有办法的是吗？”

姤儿抬眸看了眼吕岩，点了点头，语气又平静了几分，继续说道：“有，只要去七重天上的清冰谷吸收清水之气修炼，慢慢地就能化解火毒。但是，那里是仙界，只有有足够灵力才能呆在那儿，所以......”

吕岩看着姤儿那已然空洞的眼神，觉察到了她说出这些话的绝望。吕岩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他看着姤儿的目光逐渐湿润，努力平稳着气息问道：“几年，要去几年？”

姤儿闻言，再次抬眸迎上吕岩的双眼，豆大的泪珠终于逃出了眼眶，只听她说道：“几十年......少则，几十年。”山壁的夹缝中涌进了一股冷风，在山洞之间打了个旋儿，躲向了另一边。青草随之晃动，打乱了上面露珠的排序，一切，仿佛都在动摇着，可吕岩，却觉得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连同自己的心跳。

姤儿默默地站着，等着吕岩的责问、愤怒，和让自己心痛的那份不舍。然而，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吕岩开了口，只短短的几个字——

“那，我等你。”

说完，吕岩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留给了姤儿背影，继续沿着小道往对面的山洞走去。

怔然间，姤儿正不知如何作答，突然，“扑通”一声，走了没几步的吕岩，直直地跪倒了地上。

“吕岩！”姤儿叫道。

“别过来！”吕岩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可他强忍着，换作了冷冷的口气，背对着姤儿继续说道，“又是这样......这次竟然连离开的理由都让人无话可说。姤儿，真希望哪一天，你也能尝一次这种滋味......”

说着，吕岩两手撑在了地上，一点点地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山洞中走了回去。

很长时间，吕岩呆在空荡荡的洞中，忘记了饥饱，忘记了夜眠，忘记了是黑夜还是白昼，仿佛一直这样下去，时间便会永远地停着，又或者，可以转瞬即逝。

直到有一天，昏昏沉沉中，自己最后对姤儿说的那句话突然闪过脑海，一阵袭遍全身的懊悔感让吕岩猛地睁开了眼，冲出了山洞。

洞外，是一片难得的清静，那个温婉隐忍的女子，那只机灵活跃的山兽，都已消失不见，高壁石道间，只留下洞口那一篮早已冷却腐烂的饭菜，诉说着这九峰山中，曾有过另外的身影。

此后，钟离权来找过吕岩几次，他的消极之态让钟离权每次都呆不长时间后，便叹着气离开。

又过了不知几个春秋，终于有一天，吕岩望着每日相对的空荡荡的山洞，顿然想起了钟离权说过的话——“我能嘱咐的话不多，只一句，吕小子你记着......职责面前，终要各司其职，方可保全苍生，天下太平。”

原来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儿女私情，终究比不过天降重任。这一切，不过是自相遇之时，便注定要书写的取舍罢了。

仙者，虚怀若谷，而后容民。

吕岩是理解她的，他从未怪过她。留在山中的这些日子，他只是越来越害怕，倘若离开了这里，她所留下的，除了手腕上的牵丝遥远而微弱地跳动着，和每每念及时心内的隐隐作痛，还会有什么呢？

望着相对而开的洞穴，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吕岩的脑海。

后来，他换了名字，抛却过往，出山跟随钟离权逍遥世间、救民济世。

后来，他苦练剑术，历经考验，斩断了一个又一个尘丝。

后来，他努力活了很久、很久——

却再也没，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