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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pt5 > 历史 > 古典白话合集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经过去,凤姐的病情比之前有所减轻,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也能够出入走动了。于是王夫人依旧让大夫每日来给凤姐诊脉、开药方,大夫又开了个丸药方子,用来配制调经养荣丸,这药方里需要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让人去取人参,找了半天,只在小匣子里翻出几枝簪子粗细的人参。王夫人看了,觉得品质不好,便让再去找找,结果又找出一大包人参须末。

王夫人有些着急,说道:“用不着的时候,偏有这些;真要用了,却怎么也找不着。我平日里就说让你们把东西清查一下,归拢到一处,你们就是不听,随手乱放。你们不知道这人参的珍贵,真要用起来,花多少钱买来的都比不上它呢。” 彩云说道:“估计是没有了,就只剩下这些。上次那边的太太来要了些,太太您都给她了。” 王夫人说:“不可能,你再仔细找找。” 彩云只好又去翻找,这次拿了几包药材过来,说:“我们不认识这些,太太您自己看看吧。除了这些,就真的没有了。” 王夫人打开一看,也都不记得是什么药了,里面一根人参都没有。于是王夫人一边派人去问凤姐那里有没有人参,一边等回话。凤姐让人来说:“我这儿只有些参膏和芦须。虽然有几枝人参,但也不是上好的,每天煎药还得用呢。” 王夫人听了,没办法,只好到邢夫人那里去询问。邢夫人说:“因为上次没有了,才到你们这边来找,早就用完了。”

王夫人实在没办法,只好亲自去问贾母。贾母连忙让鸳鸯把以前剩下的人参拿出来,一看,还有一大包,里面的人参都有手指头粗细。贾母让人称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后,把人参交给周瑞家的,让小厮给医生家送去,又吩咐把那几包认不出的药材也一并带过去,让医生辨认清楚,分别做好标记。

不一会儿,周瑞家的又拿着药材回来了,说:“这几包药材都已经包好,并且标上名字了。只是这一包人参,虽然是上好的品种,如今就算花三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了,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这人参和别的东西不一样,不管原本多么好,只要过了一百年,就会自己变成灰。现在这包人参虽然还没变成灰,但已经像腐朽的木头一样,没有药效了。太太,您把这包人参收起来吧,不管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这样更好。” 王夫人听了,低头沉思了半天,才说:“这可怎么办呢,只好去买二两来用了。” 她也没心思再看那些药材,只是吩咐:“都收起来吧。” 然后对周瑞家的说:“你去告诉外面的人,挑好的买二两回来。要是老太太问起,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给的人参,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周瑞家的正要出去,宝钗正好在场,她笑着说:“姨娘,您先等一下。如今外面卖的人参都不太好。就算有一整枝的,他们也会截成两三段,再镶嵌上芦泡、须枝,混在一起卖,根本分不清好坏。我们家的铺子经常和参行有交易,我现在回去跟我妈说一声,让哥哥找个伙计去和参行商量,让他们挑二两没加工过的原枝好参。咱们多花点银子也没关系,能买到好的就行。” 王夫人笑着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了,这样更好。”

于是宝钗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说:“我已经派人去了,晚上就会有回信。明天一早去配药也来得及。” 王夫人听了很高兴,说道:“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家有好东西的时候,不知道给了别人多少。轮到自己用了,反倒要四处求人。” 说完,长叹一声。宝钗笑着说:“这人参虽然贵重,但说到底也只是一味药,原本就应该用来帮助众人。咱们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家不一样,不会把好东西珍藏起来,舍不得用。” 王夫人点头说:“你说得太对了。”

宝钗走后,王夫人见屋里没有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来,询问前几天园子里搜检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结果。周瑞家的之前已经和凤姐等人商量好了,便毫无隐瞒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既惊讶又生气,但也感到为难。她想到司棋是迎春房里的人,属于那边邢夫人的手下,只好让人去回禀邢夫人。周瑞家的说:“前几天那边太太责怪王善保家的多管闲事,还打了她几个嘴巴子。现在王善保家的装病在家,不肯出面。况且司棋是她的外孙女,她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只能装作忘了,等时间久了,事情平息了再说。咱们现在过去回禀,恐怕她又要多心,觉得咱们多事。倒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同赃物一起给那边太太看,大不了打一顿,再把司棋配人,然后再给姑娘另选个丫头,这样不是更省事吗?要是咱们只去通报一声,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处理,还来说什么’,反而耽误了事情。万一那丫头趁机寻了短见,就更不好了。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人都有偷懒的时候,万一有个疏忽,出了什么乱子就麻烦了。” 王夫人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先赶紧把这件事处理了,再收拾咱们家那些不安分的人。”周瑞家的听了,叫上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对迎春说:“太太们说了,司棋年纪大了,这几天她娘来求太太,太太已经把她赏给她娘,让她出去配人了。今天就叫她走,另外挑个好的来伺候姑娘。” 说着,就催司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迎春听了,眼中含泪,似乎有些不舍。因为前一天夜里,她已经从别的丫鬟那里悄悄听说了原因,虽然和司棋相处了好几年,感情深厚,但这件事关乎家风,也实在没有办法。司棋之前也求过迎春,满心指望迎春能拼死保住她,可迎春向来言语迟缓,耳根子软,没有主见,根本做不了主。

司棋见此情形,知道自己难以幸免,哭着说:“姑娘好狠心啊!哄了我这两天,如今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说?” 周瑞家的等人说:“你还指望姑娘留你不成?就算留下你,你在园子里也没法见人了。听我们一句劝,赶紧收起这副样子,悄悄地走,这样大家都还能保住面子。” 迎春含泪说:“我知道你犯了大错,要是我还拼命为你求情留下你,那岂不是连我也跟着完了。你看入画,也是好几年的人了,说走不也得走。想来这园子里,凡是大些的丫鬟,恐怕都要被打发走。依我说,早晚都有分别的时候,你就各自去吧。” 周瑞家的道:“还是姑娘明白事理。明天还有要打发走的人呢,你放心吧。”

司棋没办法,只好含泪给迎春磕头,和其他姊妹告别。她又凑到迎春耳边说:“姑娘,不管怎样,要是打听到我受了罪,你好歹替我说个情,咱们主仆一场啊!” 迎春也含泪答应:“你放心吧。”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着司棋出了院门,又让两个婆子把司棋的东西都拿着。没走几步,只见绣桔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别,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司棋接过绢包,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又和绣桔哭了一会儿。周瑞家的不耐烦了,不停地催促,两人这才分开。

司棋又哭着哀求道:“婶子大娘们,求你们好歹行个方便,让我在这儿歇一歇,我想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个别,咱们这几年也算相处得不错。” 周瑞家的等人都各自有事要忙,做这些事本就是不得已,况且她们平时就很讨厌司棋等人的傲慢,哪里有时间听她啰嗦。周瑞家的冷笑着说:“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呢。谁和你是一家人啊,还辞什么别,她们不笑话你就不错了。你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难道还能不走不成!听我的,赶紧走。” 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前走,一直带着司棋往后角门走去。司棋无奈,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跟着走了。

可巧这时宝玉从外面进来,一看见他们带着司棋出去,后面还抱着些东西,就料到司棋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宝玉之前听说了上夜的事情,又因为晴雯的病从那天起加重了,他仔细问晴雯,晴雯又不肯说原因。前几天看到入画被赶走,如今又看到司棋也要走,他心里难受得像丢了魂魄一样。宝玉急忙拦住他们,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周瑞家的等人都知道宝玉平时的行为,又怕他啰嗦耽误事情,便笑着说:“这和你没关系,赶紧去念书吧。”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们,先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了,一刻都不能耽搁,你能有什么事。我们只听太太的话,别的可管不了那么多。”

司棋看到宝玉,连忙拉住他哭着说:“他们做不了主,你好歹去求求太太。” 宝玉也不禁伤心起来,含泪说:“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晴雯病了,如今你又要走。大家都要走了,这可怎么好。” 周瑞家的不耐烦地对司棋说:“你现在可不是小姐身边的红人了,要是不听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别以为以前姑娘护着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越说你还越不走了。现在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往外走。

宝玉又担心他们去告状,气得直瞪着他们。等他们走远了,宝玉指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人,沾染了男人的习性,就变得这么糊涂,比男人还可恶!”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忍不住笑起来,问道:“照你这么说,所有的女孩儿都是好的,所有的女人都是坏的了?” 宝玉点头说:“没错,没错!” 婆子们笑着说:“还有句话我们不明白,想问你一下。”

她们刚要开口,只见几个老婆子跑过来,急忙说道:“你们小心着点儿,都赶紧传齐了人伺候着。这会儿太太亲自到园子里来查人了,说不定还会查到咱们这儿呢。太太还吩咐,赶紧把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叫来,在这儿等着领走他妹妹。” 说着,又笑着说:“阿弥陀佛!今天可算是老天开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送走了,大家也能清净些了。” 宝玉一听说王夫人亲自来清查,就料到晴雯也保不住了,立刻飞快地往怡红院跑去,所以后面婆子们那些幸灾乐祸的话,他根本没听到。宝玉跑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王夫人坐在屋里,一脸怒容,看到宝玉也不理他。晴雯已经四五天没吃东西了,气息微弱,现在被从炕上拉了下来,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个女人架着她往外走。王夫人吩咐,只许把晴雯的贴身衣服带走,其他好衣服都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王夫人又命令把这里所有的丫头都叫过来,一个个仔细查看。原来,王夫人那天生气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还有些和园子里的人关系不好的,也趁机说了些坏话。王夫人都记在了心里。因为过节期间不方便处理,所以忍了两天,今天特意亲自来查看这些丫头。一来是为了处理晴雯的事,二来是因为有人以宝玉为由,说他长大了,已经懂事了,都是屋里的丫头们没教好,把他带坏了。这件事比晴雯的事更严重,所以王夫人从袭人开始,一直到最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每个人都亲自看了一遍。

王夫人问道:“谁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 众人都不敢吭声,一个老嬷嬷指着说:“这个叫蕙香,又叫四儿的,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 王夫人仔细打量了四儿一番,虽然四儿的容貌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有几分清秀。看她的言行举止,透着股机灵劲儿,而且打扮得也与众不同。王夫人冷笑着说:“这也是个不知羞耻的。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以为我住得远,什么都不知道。可你知道吗,我虽然不常来,可我的心思耳目时刻都在这儿。我就这么一个宝玉,难道能白白放心让你们勾引坏了!” 四儿听王夫人说出她平日里和宝玉私下说的话,不禁涨红了脸,低下头默默流泪。王夫人立刻让人把四儿的家人叫来,领她出去配人。

王夫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 老嬷嬷们便把芳官指了出来。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都不安分!上次放你们走,你们又懒得出园子,那就该安分守己才对。可你却在这里兴风作浪,教唆宝玉胡作非为。” 芳官笑着辩解道:“我可没教唆什么。” 王夫人冷笑道:“你还嘴硬。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的?幸亏那丫头命短死了,不然进了园子,你们又要结党营私,祸害这园子。你连你干娘都欺负,更何况别人!” 于是大声喝道:“叫她干娘来把她领走,就赏她到外面自己找个女婿去吧。把她的东西都给她。” 又吩咐,凡是上年姑娘们分到的唱戏的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都让她们的干娘带出去,自行许配嫁人。这话一传出,那些干娘都感恩不尽,纷纷约好一起来给王夫人磕头,领人回去。

王夫人又在屋里到处搜查宝玉的东西。凡是稍微看着眼生的东西,都命令收的收,卷的卷,让人拿到自己房里去了。王夫人说:“这样才干净,省得别人说闲话。” 接着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都给我小心着!往后再有一点出格的事,我可绝不轻饶。我让人查看过了,今年不适合搬家,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都给我搬出园子,我也落个清净。” 说完,茶也没喝,就带着众人到别处去查看其他人了。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原本以为王夫人只是来搜检一下,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王夫人竟如此大发雷霆。被责怪的事情都是平日里的私下言语,一字不差,宝玉知道这事肯定挽回不了了。他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但王夫人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只能一直跟着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令道:“回去好好念书,小心明天我问你。我可是已经发狠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才转身回来,一路上心里盘算着:“是谁这么多嘴?这里的事也没人知道,怎么全都被说出来了。” 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屋,只见袭人在那里掉眼泪。又想到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人,宝玉心里难过极了,便倒在床上也哭了起来。

袭人知道,宝玉心里别的事还能忍受,唯独晴雯的事是他最在意的,于是推推他,劝道:“哭也没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多了,她回家去,正好能安心调养几天。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回来也不难。太太只是偶然信了别人的坏话,一时气头上才这样。” 宝玉哭着说:“我到底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太太就是嫌她长得太漂亮,举止难免有些轻佻。在太太看来,像她这样的美人肯定不安分,所以才讨厌她,像我们这样粗笨的倒还好。” 宝玉道:“这也就罢了。可咱们私下说的话,怎么也被知道了?又没有外人传出去,这可真奇怪。” 袭人道:“你有时候高兴起来,就不管有没有人在场,什么忌讳的话都往外说。我也给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可还是被别人知道了,你自己反倒没察觉。” 宝玉道:“怎么别人的过错太太都知道,单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的毛病呢?”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低下头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笑着说:“是啊。要说我们也有玩笑开得没分寸的时候,怎么太太就忘了呢?想来是还有别的事,等处理完了再来处置我们,也说不定。” 宝玉笑道:“你可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麝月和秋纹又是你调教出来的,怎么会有该罚的莽撞之处!只是芳官年纪还小,太伶俐了些,难免倚仗着自己的本事压人,招人讨厌。四儿是我耽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天,把她叫上来做些精细活儿,占了别人的位置,才有了今天这事。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就在老太太屋里,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出众,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是她性情直爽,说话尖刻些,可到底也没得罪过你们。想来是她长得太好了,反倒被这美貌误了事。” 说完,又哭了起来。

袭人仔细琢磨宝玉这番话,感觉他似乎在怀疑自己,便不好再劝,只是叹了口气说:“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也查不出是谁说的,白哭一场也没什么用。还是养足精神,等老太太高兴的时候,跟她说明白,再把晴雯要回来才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别虚情假意地安慰我了。等太太平息了怒火,再看情况去要晴雯,可她的病等得及吗?她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委屈。我了解她的性格,有时候还会冲撞她。她这一去,就好比一盆刚抽出嫩苗的兰花被送到了猪圈里。况且她还重病在身,心里又憋了一肚子气。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整天醉醺醺的姑舅哥哥。她去了那边,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习惯,哪里还能等得了几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说着,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道:“你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句稍微过分点的话,你就说是不吉利,现在你却好好地咒她,这就合适了?她就算比别人娇贵些,也不至于这样吧。” 宝玉道:“不是我胡乱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征兆了。” 袭人忙问是什么征兆。宝玉道:“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要有怪事发生,果然应在了她身上。”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实在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种话,哪像是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么能和人扯到一起呢?要不是婆婆妈妈的,真就成呆子了。” 宝玉叹道:“你们哪里懂,不只是草木,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有灵验。往大了说,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着人的正气而生,千古不朽的东西。世道乱的时候就枯萎,世道太平的时候就繁荣,千百年来,枯了又生有好几次。这难道不是预兆?往小了说,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草,不也都有灵验。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它所对应的人要亡故,所以才先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宝玉这番痴话,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便笑着说:“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晴雯算什么,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还拿这些正人君子来作比!还有,就算她好,也超不过我的地位。就说这海棠,也该先比我,还轮不到她。难不成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了,急忙捂住她的嘴,劝道:“你这是何苦!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算了,别再提这事了,别弄得走了三个,又搭上一个。” 袭人听了,心里暗自高兴,想道:“要是不这样,你也没法罢休。”

宝玉接着说:“从现在起,别再提她们了,就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以前也有过死人的事,我也没怎么样,道理是一样的。现在说眼下的,倒是把她的东西,瞒着上头,别让下面的人发现,悄悄地让人给她送出去。再有咱们平时积攒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姊妹一场的情分。” 袭人听了,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们,把我们想得太没情义了。这话还用你说,我已经把她平日里所有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惹出事来,等晚上,悄悄地让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 宝玉听了,感激不已。袭人笑道:“我早就出了名的贤惠,连这点好名声还不会赚吗!” 宝玉听她这么说,赶忙赔着笑脸安抚了她一会儿。晚上,果然悄悄地让宋妈把东西和钱给晴雯送了过去。

宝玉稳住了其他人,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从后角门出去,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一开始,这老婆子说什么都不肯,只说怕被人知道了,“要是回了太太,我还怎么吃饭!” 无奈宝玉死活哀求,还答应给她些钱,这老婆子才带着他去了。

这晴雯当年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十岁,还没留头发。因为她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家乡和父母了,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擅长屠宰,也流落在外,所以又求赖家把他姑舅哥哥买进来,在府里做工糊口。赖家的见晴雯虽然到了贾母跟前,聪明伶俐,嘴尖性子急,却还不忘旧情,便又把她姑舅哥哥买了进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了他。成了家之后,谁知道她姑舅哥哥一旦日子安稳了,就忘了当年流落的日子,整天只顾着喝酒,也不顾家。偏偏又娶了个多情漂亮的妻子,那妻子见他不顾家,又不懂男女之事,只知道一味地喝酒,便不免有美人配庸夫的感叹,心中充满了寂寞。又见他度量大,没有嫉妒之心,这媳妇便放纵起来,在宅子里到处勾搭人,上上下下竟然有一半人都和她有过交往。要是问她夫妻二人姓甚名谁,就是上回贾琏见过的多浑虫和灯姑娘。

如今晴雯唯一的亲戚,便是这姑舅哥哥一家,所以被撵出来后就住在这里。此时,多浑虫外出了,灯姑娘吃完饭也串门去了,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的房里艰难地趴着。

宝玉让那婆子在院门口望风,自己轻轻掀起草帘走进来。一进屋,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铺就的土炕上,好在被褥还是以前用的那些。宝玉心里一阵难受,一时间不知所措,走上前,含着泪,轻轻伸手拉住晴雯,小声唤了她两声。

这阵子,晴雯又着了风,再加上哥嫂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病情愈发严重,咳嗽了一整天,才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心中满是悲伤与痛苦,急忙一把紧紧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好半天,才勉强说出半句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紧接着便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陪着她一起哽咽。

晴雯说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倒半碗茶给我喝。渴了大半天,喊个人都没人应。” 宝玉听了,连忙擦去眼泪问道:“茶在哪里?” 晴雯说:“就在那炉台上。” 宝玉一看,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可一点儿都不像茶壶。他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那碗又大又粗糙,根本不像个茶碗,还没拿到手,就先闻到一股油腻和腥膻的味道。宝玉没办法,拿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两遍,又用开水烫了烫,这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再看那茶水,颜色绛红,根本不像样。晴雯靠在枕头上说:“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在府里喝的茶比!” 宝玉听了,先自己尝了尝,茶水没有一丝清香,也没有茶味,只有一股苦涩,勉强能算得上是茶罢了。尝完后,才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宝玉心里暗自想道:“平常喝的都是好茶,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今天这茶如此,可见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还有‘饭饱弄粥’,还真是有道理。” 一边想着,一边流着泪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没人,快告诉我。” 晴雯抽抽噎噎地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挨一天算一天,我知道横竖也就这三五天的光景了,就要去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说长得比别人好看些,但从来没有用私情勾引过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实在不服气。如今我已经担了这虚名,临死之前,不是我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有别的打算。没想到我一片痴心,还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没想到凭空生出这等事,我有冤都没处诉。” 说完又哭了起来。

宝玉拉着晴雯的手,只觉得她的手瘦得像枯柴一样,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子,便哭着说:“先把这个卸下来吧,等你好了再戴上。” 说着就帮她卸下来,塞到了枕头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到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得短不少。” 晴雯擦了擦眼泪,伸手拿过剪刀,把左手上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铰了下来;又伸手到被子里,把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来,连同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这个你收着,以后看到就像看到我一样。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就好像还在怡红院一样。按理说不该这样,但我担了这虚名,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宝玉听了,赶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把晴雯的指甲小心藏好。晴雯又哭着说:“你回去他们要是问,别撒谎,就说是我的。既然担了虚名,索性就这样,也不过如此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晴雯的嫂子笑嘻嘻地掀开门帘走进来,说道:“好呀,你们俩的话,我都听见了。” 又对宝玉说:“你一个主子,跑到下人房里来干什么?看我年轻漂亮,是来调戏我吗?” 宝玉听了,吓得连忙赔着笑脸央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大声嚷嚷。她服侍我一场,我私下里来看看她。” 灯姑娘便一把拉着宝玉进了里间,笑着说:“你不想让我嚷嚷也容易,只要依我一件事。” 说着,就坐在炕沿上,不过并没有做出不当举动。

宝玉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突突直跳,急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怕,赶忙说道:“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眼神带着笑意,说道:“呸!整天听人说你在风月场里很会周旋,怎么今天反倒害羞起来了。” 宝玉红着脸说:“姐姐快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外面有老妈妈,被听到了算怎么回事。” 灯姑娘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让那婆子去园门口等着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算把你盼来了。虽说早就听说过你,可百闻不如一见,空长了一副好模样,却像个没药性的炮仗,只能做做样子,还比我害羞。可见别人说的话,真不能全信。就比如说刚才我们姑娘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平日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进来后在窗下仔细听,屋里就你们俩,要是真有那些事,怎么会不提起,没想到你们俩竟规规矩矩的。看来这天下冤枉人的事还真不少。既然这样,你放心。以后你尽管来,我不会再为难你。”宝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整理好衣服央求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现在得走了。” 说完便走出来,又跟晴雯告别。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但也不得不分开。晴雯知道宝玉处境为难,就用被子蒙住头,不再看他,宝玉这才离开。宝玉本想去芳官、四儿那里,可天色已晚,他出来这么久,担心府里的人找不到他,又怕惹出什么事,只好先回园子,打算明天再做打算。于是他来到后角门,正好小厮抱着铺盖,里面的嬷嬷们正在清点人数,要是再晚一步,角门就要关上了。

宝玉进了园子,庆幸没人发现。回到自己房里,他告诉袭人说自己去薛姨妈家了,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了铺床的时候,袭人不得不问今晚怎么睡。宝玉说:“怎么睡都行。”

原来这一两年间,因为王夫人看重袭人,她越发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在没人的地方,或者晚上的时候,她不再和宝玉亲昵,和小时候相比,反而疏远了许多。况且,虽然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但所有针线活,以及宝玉和其他小丫头们的出入银钱、衣物什物等琐事,也十分繁杂;再加上袭人有吐血的旧病,虽说已经好了,但每次因为劳累或者受了风寒,咳嗽时就会带血,所以近来晚上她都不跟宝玉同房。宝玉晚上经常醒来,而且胆子特别小,每次醒来都要叫人。因为晴雯睡觉警醒,动作又轻,所以晚上所有茶水、起坐、呼唤的事情,都交给她一个人负责,所以宝玉外床一直是晴雯睡。如今晴雯走了,袭人不得不问,毕竟晚上的事比白天更重要。宝玉既然说怎么睡都行,袭人只好按照以前的惯例,把自己的铺盖又搬到床外。

宝玉发了一整晚的呆。等催着他躺下,袭人等人也都睡下后,只听见宝玉在枕头上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翻来覆去,一直到三更过后,才渐渐安稳了些,有了轻微的鼾声。袭人这才放下心,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到宝玉喊 “晴雯”。袭人赶忙睁开眼睛,连声回应,问他要做什么。原来是宝玉想喝茶。袭人急忙下床,在盆里蘸湿了手,从暖壶里倒了半盏茶,给宝玉喝了。宝玉喝完茶,笑着说:“我最近叫她叫习惯了,都忘了是你。” 袭人笑着说:“她刚到咱们这儿的时候,你睡觉做梦还直喊我呢,半年后才改过来。我知道晴雯虽然人走了,但这两个字恐怕你是忘不了的。” 说完,两人又躺下了。

宝玉又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时辰,到五更天的时候才刚睡着,恍惚间看见晴雯像往常一样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对宝玉说:“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从此就要和你们分别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宝玉急忙呼喊,这一喊又把袭人给叫醒了。袭人还以为宝玉叫顺口了,乱叫一气,却见宝玉哭着说:“晴雯死了。” 袭人笑着说:“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就知道瞎闹,被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天一亮就派人去打听消息。

天亮的时候,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就等在那里,叫开前角门,传达王夫人的话:“马上叫醒宝玉,让他赶紧洗脸,换好衣裳过来。因为今天有人请老爷去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他前几天作的诗,所以要带他们一起去。这都是太太说的,一个字都别传错了。你们赶紧跑去告诉他,立刻催他过来,老爷在上房等着他一起吃面茶呢。环哥儿已经来了。快跑,快跑。再派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这么说。” 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边扣着衣扣,一边去开门。这边早有两三个人一边扣着衣服,一边分头去传话了。

袭人听到有人敲院门,就知道有事,急忙一边让人去问,一边自己起身。听到这话后,赶忙让人舀来洗脸水,催着宝玉起床洗漱,自己则去拿衣服。她想着宝玉要跟贾政出门,就没拿出那些特别出色、崭新的衣服鞋子,只挑了些中等成色的。宝玉此时也没办法,只能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果然,贾政正在那里喝茶,心情十分愉悦。宝玉赶忙行了早晨请安的礼节。贾环和贾兰二人也都和宝玉见了面。贾政让他们坐下喝茶,然后对贾环和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但论起做诗联句的才情,你们都比不上他。今天去了那边,免不了要让你们做诗,宝玉你要听吩咐,帮衬他们两个。” 王夫人等人从来没听过贾政这样评价宝玉,真是意外之喜。

过了一会儿,贾政父子三人就出门了。王夫人正打算去贾母那边,这时芳官等三个人的干娘过来回禀说:“芳官自从前几天承蒙太太恩典,被打发出去后,就像疯了似的,茶也不喝,饭也不吃,还拉着藕官和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的,非要剪了头发去当尼姑。我还以为小孩子家刚出去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他们闹得越来越凶,打骂都不怕。实在没办法,所以来求太太,要么就依了他们去当尼姑,要么教训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我们实在没这福气管他们了。” 王夫人听了说:“胡说!哪能由着他们乱来,佛门也是能随便进的!每个人打一顿,看他们还闹不闹!”当时正值八月十五,各庙都有上供的习俗,庙里的尼姑也会来送供品的尖儿。王夫人在八月十五的时候,把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留下来住了两天,到今天还没回去。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巴不得再多拐两个女孩子回去干活使唤,于是都对王夫人说:“咱们府上到底是善良人家。因为太太您乐善好施,所以感召得这些小姑娘都这样。虽说佛门不是轻易能进的,但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发愿,原本就是要度化一切众生,不管是鸡还是狗,无奈世人执迷不悟。如果真有善根能醒悟,就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书上记载,虎狼蛇虫得道的例子也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没了父母,家乡又远,她们享受过富贵,又想到从小命苦,身处这复杂的环境,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所以想苦海回头,一心出家修行来世,这也是她们的志向。太太可不要限制了这份善念。”

王夫人原本就是个善良的人,一开始听她们说要限制芳官等人的想法,不愿意让她们随心所欲,是觉得芳官她们不过是些小孩子,一时不顺心才有这样的念头,又担心她们将来受不了佛门的清苦,反而会获罪。现在听这两个尼姑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最近家里事情又多,邢夫人还派人来说,明天要接迎春回家住两天,准备让人家相看;还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亲事,王夫人正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管这些小事。听了这话,便笑着回答:“你们俩既然这么说,那把她们带回去做徒弟怎么样?” 两个尼姑听了,念了一声佛说:“善哉!善哉!要是这样,那您老人家可是积了大德了。” 说完,便行礼叩谢。

王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去问问她们。如果她们真心愿意,就上来当着我的面拜了师父去吧。” 这三个干娘听了,出去把芳官她们三个人带了进来。王夫人再三询问,她们三个主意已定,于是向两个尼姑叩了头,又拜别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心意坚决,知道强求不得,反而觉得伤心可怜,赶忙让人拿了些东西赏给她们,又送了两个尼姑一些礼物。从此,芳官跟着水月庵的智通,蕊官和藕官跟着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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