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扶柳 第186章 毕十三

梧桐叶在热浪中打着卷儿，林夏拽着行李箱冲进南方传媒大学校门时，浅棕色长发已经被汗水浸成深栗色。

薄荷绿连衣裙的蕾丝领口黏在锁骨上，怀里抱着的三脚架撞得肋骨生疼。

她刚帮一对老夫妇把婴儿车抬上台阶，此刻距离摄影系报到截止只剩十五分钟。

"教务处往东两百米右转。"

清泠的男声从树荫深处传来，惊落几片蜷曲的枯叶。林夏眯起眼睛，看见斑驳的光影里立着个白衬衫少年。

他像株终年不见阳光的植物，苍白到能看清手腕淡青的血管，黑色镜框压在挺拔的鼻梁上，怀里牛皮纸文件袋印着校徽暗纹。

"谢啦班代！"林夏扬起被晒红的脸，瞥见他胸前的银色姓名牌，"毕十三？你这名字..."

"取自《道德经》第四十二章。"少年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金属镜链在颈侧晃出细碎银光，"你还有十二分三十七秒。"

林夏的笑容僵在嘴角。这人的声音像是从冰柜里刚取出来的，每个字都冒着森森寒气。

她刚要解释自己迟到缘由，对方已经转身走向林荫道，黑色帆布鞋碾过满地蝉蜕，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教务处铁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卡进门缝。

林夏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抬头，正对上毕十三淡漠的眉眼。他左手还保持着拦门的姿势，袖口露出半截纱布，隐约渗出浅褐色药渍。

"老师，她赶上了。"

灰白头发的登记老师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两人，钢笔在报到单上划出沙沙的响动。

林夏接过表格时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突然注意到毕十三衬衫第二颗纽扣歪斜着，米色缝线在雪白布料上格外醒目，像是完美方程式里多出的未知变量。

"这是你的校园卡。"毕十三从文件袋抽出一张蓝色磁卡，指尖与她的相触即分，"食堂最晚供餐时间是..."

"知道啦知道啦。"林夏抽出湿巾擦汗，薄荷香气惊飞了窗台上的灰斑鸠，"你要不要..."

话未说完，那道清瘦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唯有墙上的电子钟从14:59跳成15:00。

暮色初临时分的2015级摄影班教室，吊扇在头顶咯吱转着圈。

毕十三站在讲台前点名，夕阳穿过百叶窗在他脸上烙下明暗相间的纹路，像是老式电影放映机的光栅。

"林夏。"

"到！"少女举起缠着创可贴的右手，腕间银链叮咚作响。

前排的钟白突然噗嗤笑出声："你这名字好像香草冰淇淋啊！"

教室里漾开阵阵轻笑。

林夏歪头看着讲台上的人，发现他连睫毛都没颤动分毫，继续用新闻播报员般的平稳声调念完三十七个名字。

当余皓追问为何没有开学礼物时，他终于抬起眼皮："明天七点操场集合，军训迟到扣德育分。"

散场的人潮中，林夏故意落在最后。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泛着幽绿的光，毕十三正在公告栏前张贴课表，后颈凸起的骨节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她蹑手脚靠近，突然伸手按住那张微微翘边的A4纸。

"喂，你白天为什么帮我？"

毕十三的后背瞬间绷直，消毒水混着旧书页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转身时发梢扫过林夏鼻尖，惊得她后退半步撞上消防栓。

"系统时间误差允许±3分钟。"他低头整理文件袋，耳后碎发里藏着颗小痣，"而且你帮了人。"

林夏怔住，记忆闪回校门口那对抱着婴儿车的老人。她忽然发现这人左眼尾有颗极淡的泪痣，藏在镜片后像未落的星子。

正要开口，远处传来路桥川的呼唤："林夏！你的三脚架忘在..."

再回头时，走廊只剩晃动的安全门。暮风卷着课表一角轻轻拍打墙面，她伸手抚平褶皱，指尖沾了些许复印机的余温。

次日军训的晌午，林夏在食堂二楼发现毕十三独坐窗边。他面前摆着三块五一碗的白粥，正用手术刀般的精准度将咸菜丝铺成放射状。

不锈钢勺柄映出他低垂的眉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的影。

"拼个桌？"林夏不等回应就放下堆成小山的餐盘。

糖醋排骨的酱汁溅到毕十三袖口时，她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月牙状疤痕，像是被滚油烫过的痕迹。

"你不吃肉？"林夏夹起水晶虾仁晃了晃，阳光穿透半透明的虾肉，在桌面投下琥珀色光斑。

"动物脂肪摄入过量会..."毕十三用纸巾擦拭桌面的油渍，忽然被手机铃声打断。

林夏看着来电显示的"老爸"，吐了吐舌头按下接听："真没点外卖！食堂阿姨给的鸡腿比脸还大..."

毕十三低头搅动粥碗，余光里少女纤细的小腿在桌下轻晃。白色帆布鞋的蝴蝶结散了半边，露出浅粉色的卡通创可贴。

当他意识到自己数清了鞋面十二道褶皱时，瓷勺"当啷"磕在碗沿，震碎了粥面刚铺好的咸菜阵型。傍晚暴雨突至，林夏抱着湿透的军训服冲进洗衣房，撞见正在晾衬衫的毕十三。

他踮脚够晾衣绳的模样像只折翼的鹤，湿透的白衬衫紧贴脊背，凸出两片伶仃的肩胛骨。

"我帮你！"林夏冲过去接住滑落的衣架。指尖相触的刹那，毕十三触电般缩手，塑料衣架"啪嗒"掉进积水里。

两道身影同时弯腰，额头相撞的闷响惊动了窗外的麻雀。林夏疼得倒抽冷气，抬头却见毕十三捂着泛红的额角，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泛起涟漪。

雨帘顺着铁皮屋檐倾泻，在他们脚边织成流动的银缎。

"破相了可怎么当班草..."林夏伸手要碰他额头，被偏头躲开。

"额骨由颧突、鼻突及眶上弓构成..."毕十三的科普戛然而止，因为带着薄茧的指尖已轻轻按在他发烫的皮肤上。

少女掌心有军训握枪磨出的红痕，温度却暖得像春溪。

肖海洋吹着走调的口哨经过，雨幕里炸开模糊的哄笑。毕十三后退时同手同脚的姿态，让林夏憋笑憋得眼角沁泪。

等那道白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她才发现迷彩裤袋里躺着颗薄荷糖。

糖纸被雨水泡得发皱，清凉的甜却在舌尖萦绕整夜。

月光漫过窗台时，林夏对着台灯端详那颗浅绿色糖果，突然发现糖纸上印着极小的一行字：市人民医院营养科专用。

窗外传来夜蝉的长鸣，她将糖果放进铁皮盒，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摄影构图学》上打盹的路桥川。

谁也不知道，三楼拐角宿舍里，毕十三正对着镜子轻触额角，那里残留的温度让他第三次写错了班会记录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