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这称赞的,正是龙泉窑的前身,越窑所创的秘色窑。
两个窑之间,相互差不多就是父子,前后辈之间的关系。
学前者未必一定要去了解后者,可要想在龙泉有所精进,有所钻研,就一定要去研习秘色窑的构成,并且融会贯通。
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子一遍遍的带着几个徒弟走访老窑址,一遍遍的烧制,也要徒弟们一定要烧出秘色窑的缘故。
可如今看来......
李老爷子的视线一一扫过几个徒弟,没有一个人敢同他对上视线。
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人老了,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了。
如今的人,竟也以为是天赋最重要了。
可他那个年代,拼尽全力之前,谁能担保自己一定有天赋,一定没有天赋?
没有天赋,就活该受这口气吗?
天赋....天赋!
最重要的明明就不是天赋,而是有一颗争强好胜,凌绝万物的心!
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自觉低人一等,又怎么能烧出满意的瓷器呢?
李老爷子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无法表述的难过。
他已然有些暮暮垂老,看着面前这几个跟随自己不少年份的徒弟,仍是有些不死心:
“算了,让你们直接上实操,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们了。”
“这样,今日不继续烧窑了,我来考考你们一些基础的东西吧。”
“我问问你们.......北宋时期官窑出产的青瓷胎釉特征以及形制是什么样?”
试问,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人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学生最恐惧的事情,大致分为两种。
一,梦中梦到自己在考试,醒来发现真的在考试。
二,毫无防备的课堂临时抽检。
这两者之间的恐怖,视人而变,每个人的感知不同,其实很难分出一个高低。
而如今李老爷子的四个徒弟,正在面临第二种。
确切到几乎半精准的朝代,指定的窑口,要在数以百计,万计的特征形制中,筛选确定最精准的答案。
这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毕生的噩梦。
几乎是问题出口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因为位置问题安定下来的老三与老四又开始抢起了最后一个位置。
甚至老二也默默往后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放在腰间的位置,一只手遮挡,一只手疯狂点击起来。
赵一的反应最为平淡,可那张略有些平庸的脸上,却也显露出了一些坦然‘赴死’之感。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言语。
整个场中,只有老二在疯狂点动手机按键的咔咔声音。
李老爷子额角有一抹青筋正在隐隐跳动,但他到底是将青筋按了回去,伸手一指,道:
“老二,我看你这么忙活,就你先来讲吧。”
这种指派着实是吓人,突然被点到的红发男人一时间只剩下了连连摆手:
“.....平常这种时候,不是都让老大先上吗?”
李老爷子额角的青筋又冒了出来:
“让你先你就先,哪里那么多废话,考校还需要排序吗?”
这回,几个师兄弟终于是安分了。
视死如归的老二勇敢的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身体的一半退至自家大师兄身后,借由遮挡,开始疯狂打摆子:
“额,北宋,北宋,我想想啊,唐宋元明清......啊!有了,宋朝!”
“赵宋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及手工业都有了新的发展,制瓷业的发展尤其显着。这一时期所烧制的瓷器,由常见的青色釉发展成为多种多样的深浅不同的色釉,花纹装饰也由原来的褐绿彩斑点组成的图案及简单的釉下彩绘,发展成为繁复的釉下彩及釉上彩绘。”
“这种瓷器彩绘较之唐代长沙窑那种简单而规整的花纹图案更显得生动活泼,这是瓷制作工艺中的一个很大进步。宋朝还创造了刻划花纹、剔花花纹和红绿彩绘等多种花纹装饰,为元明清各代瓷器的发展奠定了坚定的基础.......”
官方且场面话的言语在老二口中层出不穷,包括赵一在内,一,三,四,三个师兄弟一时间都面露不忍之态。
老二越念,自己也越觉得不对,所以声音越小。
直到最后住口时,气氛已经诡异到一丝声音也听不见了。
李老爷子呵呵了两声,似乎想要笑,但是没能笑出来,他没有对二徒弟念的那些东西有什么反应,反倒是目光横扫,看向了其他徒弟。
老三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抱着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
“哎呦,师父,我...我肚子疼哩!”
“这样,您先考其他师兄弟,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完全不等人回应,老三几乎是一溜烟的小跑,往周边野林子的地方跑了过去。
李老爷子目送耍滑头的徒弟离开,结结实实的叹了口气:“老四,你来说。”
老四仍然是嘿嘿笑,直接把手一摊:
“师父,我不知道。”
此等坦率的气魄,不像是他不知道答案,反倒像是李老爷子不占理,胡言乱问问题一般。
索性,叶老爷子也对其他徒弟不抱有希望了,转向跟随自己多年,分明足够努力,足够勤恳,但总是差一分天资的大徒弟:
“老大,你来讲。”
几个师弟们的插诨打闹,其实还真给赵一争取了一点儿时间。
赵一斟酌着,缓慢开口,说出了一句震惊四座的话。
他说:
“北宋的青瓷......是青色的。”
这一句,堪称石破天惊。
原先还自觉因为说错而丢人的老二登时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没大没小的拍了拍明显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师兄,撇嘴道:
“老赵啊老赵,我看你刚刚那副严肃的表情,还以为你今天要技惊四座了,但没想到——你也不怎么样嘛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中,老四也跟着笑了几声,随后才觉得不对,问道:
“二师兄,大师兄好像说的没错,咱们笑啥?”
老二脸色一变:
“说了一万次了,别叫我二师兄,真晦气!”
“青瓷是青色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凭啥不能笑?”
他像是求证一般,看向自家师父,可今日,师父脸上满是严肃。
李老爷子没有开口否定赵一,只是十分认真的看向自家二徒弟,重申道:
“你四师弟说的没错,这本就是对的,你笑什么?”
这回,轮到老二笑容僵住,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之中。
李老爷子坐在椅子上,虽已头发花白,却颇显得精神矍铄:
“要按我说,老大比你说的好。”
“你说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左一调子,右一调子,连北边的釉下彩釉上彩都出来了,还是咱们龙泉的青瓷吗?”
“你笑你大师兄说了句废话,但他的性格,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
“他追求的从不是事事出挑的人,而是力求‘不犯错’!”
老二一下愣住,原本揽住自家大师兄肩膀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用一副颇为诧异的目光,看向这位平常不显山露水的师兄。
那眼神,显然是内心已经有几分觉得师兄平日里在扮猪吃老虎。
赵一有些不好意思,但叶老爷子额角的青筋却总算是平复了一些,说道:
“继续。”
赵一又想了想:
“宋时的青釉以豆青,粉青,梅子青最为出名,器型主要以盘,碗,壶,钵,罐等为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龙泉的窑口主要在大窑,金村,溪口等地,官窑想必应该也在这几个地点中的一个,只是如今沧海桑田,几度泥石洪流,如今这些窑口都已经被废弃,难以找到真正的烧瓷之所。”
李老爷子一直沉默的听着,时不时点个头,听到错处,却也并不着急加以批评。
他一直稳稳地坐着,等自家老大说完,复又说道:
“继续。”
李老爷子的要求自然是高的,如此作态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意思大概是在说自己还是没有说到点上。
赵一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回,他是肚子里真的一点儿墨水都没了。
刚刚那些,就已经是搜肠刮肚之后的结果了!
赵一脸上满是苦笑:
“真没了,师父。”
李老爷子张了张口,许久,仍是没有能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又苦痛,又沉闷的苦笑了一声。
一直在后面,默默观察的叶青釉捏紧了老旧女士自行车的手柄,做了一个深呼吸,踩动脚踏,慢慢骑了过去。
那边的几人几乎是立马就发现了她。
叶青釉也没在意,只是露出了一个符合自己年纪的甜美笑容,开口问道:
“叔叔爷爷们好,你们吃了吗?要不要买盒饭?”
龙泉自千年前开窑以来,最不缺的就是挑担奔走在各个窑口之间做匠人生意的小商贩。
几人都没有在意叶青釉的出现,反倒是先前话最少的憨憨老四,不假思索的接了话:
“来八份。”
老二闻言,用胳膊肘戳了自家四师弟一下:
“咱们总共就六个人,要什么八份盒饭?”
老四愣了一下,回神:
“哦,我忘记了你们也要吃,那你们自己点,我要一个人吃八份......挨骂也很费功夫的!”
老二简直被这师弟气歪了鼻子,索性不再开口。
“好巧,剩下的应该是够的,卖完了我也能早点回家.....”
叶青釉笑眯眯的摸出盒饭,挨个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一边递,一边在靠近李老爷子的时候,状若无意的说道:
“咦,这位爷爷,我刚刚从那边的小馒头窑回来,已经蹲在这旁边休息有一会儿了,刚刚好像听到你们说话......”
“话说,北宋时期的官窑就存在了约摸十五年,如今一致认为没有传世之品,为什么您刚刚要问胎釉特征以及形制?”
“那些东西,不是压根就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