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刃破千重阙 第29章 夜谋

棠梨收了刘招弟为徒，因为不方便带进魏府。每日寅时三刻，晨雾还笼着山林，天边泛着蟹壳青时，她便带着丫儿和招弟在后山林间空地练功。

丫儿见着新来的招弟，得知她拜了棠梨为师，眼睛笑成月牙：“师父，我是不是当师姐啦？”招弟涨红了脸，却规规矩矩作揖：“大师姐安好。”

“师妹快起！”丫儿背着双手学老夫子踱步，发髻上头绳扫过招弟鼻尖。棠梨倚着青石看两个丫头，嘴角噙着笑。

穷人家孩子的筋骨最耐磨。每日扎马步、练拳脚、习棍棒，两个孩子再苦再累也从不吭声。

棠梨已教了丫儿一段时间认字算术。这天，她问招弟愿不愿意学，小姑娘突然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起来！”棠梨拽住她细瘦的胳膊，“教你识字不是折你寿数。”招弟仰起脸，泪珠子滚进衣领：“师父恩情，招弟只能这样报答。”

棠梨喉头一哽。晨光里招弟的眉眼，恍惚与记忆重合——那些年师父教她握刀、教她杀招、教她读书识字、辨认毒草……若没有那些血雨腥风，她和师父也能过上太平日子吧...…

惟愿自己这两个小徒弟，不必如他们师徒般深陷泥淖，来日能挣出自己的天地。

“总要叫你们活得自在些。"她揉揉两个徒弟的发顶。晨风卷起松涛，也吹干了师徒三人脸上的汗珠子。

后山教招弟学武之事不能被招弟家人发觉。招弟日日天不亮出门，归家时装作拾柴模样。她在家吃不饱饭，棠梨总在出门时挎个竹篮，装着肉菜米饭，也有糕点水果。不过月余，小姑娘枯草似的头发泛了光泽，腕骨上终于裹了层暖乎乎的软肉。

傅廷这段日子果然不再外出，这日他踏着暮色而来。棠梨正倚窗翻阅一本书，见他立在垂花门下，书卷往案上一扣：“傅公子有事？”

傅廷喉间泛起苦涩，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整日见不着面。“阿梨姑娘，方便进门说话吗？”

棠梨侧身邀请，傅廷在青石桌前坐下。

“那帮山匪最近派了许多探子下山，在各村打探消息，寻找那批人的下落。”

棠梨似乎早有预料：“他们终于来了。”

傅廷点头：“比我预想的晚了一些，各村最近货郎、游医、乞丐来去频繁，都是生面孔。今早咱们村来了个卖针线的，问了好几人是否见过一个大胡子，一个刀疤脸，有无听说过见过一队三十几人的山匪。他前脚出村，后脚我就派人跟上，那人直接去了西石县。”

“怕不是匪窝查出了点什么。”棠梨面色凝重，她就怕连累村民。

傅廷点头：“有可能，我就是来同你商量此事。”

“你手上有多少人可用？”棠梨问。

“不多，30来个兄弟。”

“能探出山匪老巢的具体地点吗？”

“阿梨姑娘是想……”

“若被动等待山匪杀上门来，我们人手不够，且怕伤及无辜，不如先下手为强，端了他们老巢。”棠梨语气平静。

傅廷眼睛一亮：“我正有此意，只待跟踪货郎的兄弟回来，阿梨姑娘等我消息。”

棠梨点头。

傅廷见她沉默，就知这是送客的意思，只得起身告辞。

棠梨这段日子一直在等待山匪的新消息。大家都在传山匪可能被官府端了，但她不这么认为，更倾向于是因为那一批人的莫名失踪让匪窝起了警惕心。她原本无牵无挂，一个匪窝不会放在心上，可如今不同了，刘大娘和丫儿在此，如今还多了个弟子，她们的安危她不能不顾。

晚上，终于等来了傅廷。

棠梨刚听到脚步声响，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傅廷跨进院门，一眼看到梨花树下立着的青衫女子。裹着梨花香气的春风穿廊而过，檐角垂悬的栀子花灯轻轻摇曳，灯穗轻叩廊柱发出细碎清响。溶溶月色自枝桠间筛落，银辉倾泻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竟流转着星子般的微芒。

少女素衣乌发皆浸在泠泠清辉里，似月华凝就的精魄，又像是满树梨雪聚成的花灵，仿佛风稍大些便要消散在暗香浮动的春夜里。

廊角垂落的藤萝忽然簌簌作响，夜风掠过鬓边时带起细微刺痛，傅廷才惊觉自己屏息太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傅公子？”棠梨见傅廷来了只站在那儿不说话，面露疑惑。

傅廷慌忙错开眼，“...…今夜月色甚好！那个……”他耳根发热，“山匪老巢在西石县明霞山深处，倚靠悬崖，易守难攻，匪徒有数百人之众。把守非常严密，无法靠近细探，只在外围探到大概情况。我们的人手与之相对悬殊太大，须得仔细筹谋。”

棠梨请傅廷在石桌旁落座，桌上茶水是冷的，月光在茶杯里碎成粼粼波光。棠梨想着那日在山间与匪徒们的打斗，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像是寻常草莽，竟还有数百人之多！

“他们进退有度，我感觉像是行伍做派，有传说这支山匪是由逃兵组成。”傅廷将茶盏推开一些，眉峰紧蹙，“听说他们还劫过官银车，机关锁半炷香便开了，里头一定有精通巧匠。就怕……”

棠梨神色也很凝重：“他们占据地利，又有人数优势，我们只能偷袭，且要快，能在今夜备上攀崖钩索吗？”

“可以。”傅廷点头，见她轻蹙着眉，知她担心什么，“村里你且安心，我早让里正给每户递过话，生面孔问话都往土地庙引，那里我做了安排。”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棠梨抬眼看他，眸中跳动着两点暖光：“难为你早就考虑周全。”

傅廷对上她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棠梨却突然问：“府里可有乌头？曼陀罗根茎也要。”

“你要配迷香？”傅廷望着她，“府中药房存着大批药材，我去找。”

棠梨已起身，走到月洞门下，又回眸道：“咱们分开准备，我找刘大娘去要些药草。”少女转身时发尾扫落几瓣梨雪，那抹青影在月下荡开涟漪的刹那，傅廷恍惚看见满树梨花都化作千万只白蝶，追着她簌簌振翅。

夜露顺着青石纹路漫上锦靴，远处传来子规断续的啼鸣，傅廷却只听见自己血脉里奔涌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