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刃破千重阙 第44章 胭脂债

秀秀猛然抽回双手，冷声道：“不必说这些漂亮话。你待我并非不好，只是爱得不够深罢了。”

男子揪住发根急道：“我愿剜出心来给你瞧！”

“我要你的心何用？”秀秀冷笑一声，烦躁推开面前茶盏，“自及笄起，多少富家子弟踏破门槛，我何时正眼瞧过他们？偏生守着你这穷书生，倒成了我自作多情。”

棠梨余光瞥见张良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得两腮发颤，瞳孔里血丝蛛网般蔓延。她悄然靠近，指尖虚悬在离他三寸处，随时准备点下他哑穴。

秀秀绞着帕子冷笑：“你且照照镜子，功名榜上无名，容貌不过中人，囊中更是空空如也。女儿家择婿哪个不图个衣食无忧？偏我痴傻——”她突然抄起案头茶盏掷在地上，“这些年我拒了多少绫罗绸缎，倒巴巴收着你几首酸诗当个宝！这回遇着困难，一千把两银子倒让我看清楚你待我有几分真心！”

棠梨瞥见张良暴起的指节，指腹暗暗压住他手腕命门。心道：“这秀秀以退为进、倒打一耙，操控人心的本事着实厉害。”

书生起身扑通跪在碎渣上：“秀秀，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家里能变卖的物件都换成了银钱，实在是……求求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想到其他办法。”

秀秀嚯地起身，双眼含泪，葱白手指颤抖着指向书生，哽咽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倒像是我贪你那三瓜两枣？一开始我就说了不要连累你，你偏要学人家英雄救美……现在倒怪起我来了——这般说辞真真是寒透了心。你今后可再莫来纠缠，否则，我三尺白绫吊死在你面前。”

秀秀说完便拿过旁边斗篷戴上，冲出房门，咚咚跑下了楼。

棠梨拽着张良退到对面廊柱后，暗红帷幔拂过两人衣角。楼下秀秀正与老板娘耳语，那妇人堆起十二分笑纹，虾米似的躬着腰，连连点头，直待那抹纤细身影飘出酒楼大门，老板娘才往楼梯口挪来。

棠梨反手扣住张良腕脉，带着他旋身翻过雕花栏杆。夜风卷起酒旗，两人如折翼纸鸢般跌进后巷。

张良踉跄着站稳，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嗒声。棠梨瞧他神色，悄声问道：“她便是这般逼得你活不下去的？”

好半晌，张良终于压下脖颈，喉间逸出一个沙哑的字：“嗯！”

棠梨弹去袖口沾着的青苔：“世上最冤的债，便是把露水情缘当了金玉良缘。”她突然仰头看已挂上檐角的月，“你看这明月照过多少痴男怨女？你当它只映你一人憔悴。”

张良垂着的眸子动了动。

“时间不早了，回去陪陪你娘吧。她一定等得心焦。今后，放下书本时别只念着红颜，也看看你娘额角的白发，多去看看这世界，花间明月、松下清风……世上并非唯情爱一事美好——再爱一个人也不值得填上自己的命。”

檐上月光如淬毒的银丝穿透蛛网，悬在她后心，像是听见了她这一番话，要穿越时空，凝成刺进她心口的那支箭。

张良心头一震，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个陌生女子。

棠梨已经走在前头，与他再无二话。

张母在院门口焦急徘徊，见他们回来，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但看到自己儿子那丢了魂魄的模样，又担忧上前扯住儿子的胳膊：“儿，你这是怎么了？”

张良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母亲面前，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娘，儿子不孝，对不起您，对不起爹爹！儿子这回真的知错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孝顺娘亲，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说完，他爬起身踉踉跄跄地扑进了自己屋子，关上了房门。张母被这一出给整懵了，呆立半晌才看向棠梨：“姑娘，我儿……这是怎么啦？”

棠梨望向张良房间亮起的烛火：“阿婆放心，他没事了。”

张母对棠梨千恩万谢，忙端了晚饭出来，还是番薯粥，她发现自己吃的这一碗明显有更多米粒和番薯。

棠梨看着张母面前那像清水似的粥碗，忽然觉得情爱像是浸了蜜的砒霜——有人只看得见喜欢的女子云鬓间颤巍巍的珠花，却看不见老母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有人愿为心上人典当祖传玉佩，却让病榻上的父亲喝着掺水的药汤。

次日天还没亮，棠梨就牵着小黑继续赶路了，她没有和母子俩告别。等到张良母子起床时，才发现西厢房已经人去屋空，院中黑马也不见了踪迹。只有叠得整齐的被褥上放着10两白花花的银子。

张母捏着银子，眼泪从一双混浊老眼里滚落，嘴里嗫嚅着那位姑娘一定是老头子地下有知，求来了救她们母子的活菩萨。

张良心中愧悔，昨晚他思索一宿，虽然还是痛苦，但已经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他想着今早起来一定要感谢那位姑娘将他拉出迷雾，可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添惆怅。

行了两日，这天午间，棠梨看到路边有家小面馆，便勒缰下马，“店家，要一碗阳春面。”她话音才落，边上吃面的一个男子猛然回头，惊喜同她打招呼：“魏小姐，是你！”

棠梨看向那人，这不是小黑的原主人、那位马行的少东家吗？

陈舟端了自己的碗，挪到了棠梨那一桌坐下，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上魏小姐，真是有缘！”

棠梨朝他微微颔首：“少东家怎会在这儿？”

陈舟有些不好意思：“魏小姐就别唤我少东家了，我叫陈舟，你叫我名字吧。我也去京城，正好同魏小姐同路，不知……会不会唐突了魏小姐？”

棠梨淡淡一笑：“去京城的路也不是我家的，谁都走得。”

陈舟讪讪一笑，刮肠搜肚想寻点话题，却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店伙计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客官，您的面来啰。”

棠梨不再说话埋头吃面，陈舟吃着自己碗里已经快坨了的面条，兴奋紧张在内心交织，嘴里没有吃出滋味。

那天，他得知棠梨要去京城，便动了就在此时去京城的念头。

在心焦中终于等回了父亲，他表示自己愿意去京城见那个人。父亲很是高兴，当下就同意了。陈舟辞了差事，上交了号牌差服，带上盘缠和衣物，挑了一匹上好马匹立刻出发，希望能早点追上棠梨。

棠梨为了张良的事耽搁了一天，他们就在此处碰上了。

他有些害怕棠梨问他去京城做什么，好在，她什么也没问。

“店家，给爷几个每人上三大碗牛肉面，牛肉要多，再来几壶好酒。动作麻利点儿。”小店进来了几个咋咋呼呼的带刀大汉。

被他们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是个中年男子。那人身着月白色暗纹长袍，墨玉发冠泛着冷光，眉间凝着威压。两个短打汉子用粗布衣袖在凳面来回擦拭，刮出细碎声响，谄笑时满脸褶子绽开两朵油花：“华爷您请。”

中年男子一撩衣摆，潇洒落座，搭在膝头的手慢悠悠地转着翡翠扳指。其余人见他身子坐实了板凳，才纷纷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