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妈妈抱在怀里,她怀里的温度比平时低,心跳声像敲小鼓似的,一下一下撞得我耳朵发颤。
老爷的石狮子手杖在地上敲出最后一声"咚",月光刚好漫过老槐树最高的枝桠,像给树尖儿镀了层银。
"听着。"老爷的声音像晒干的老竹片,脆生生的却带着分量,"那煞是靠吸怨气养着的,山坳底下那口青铜棺封了它百来年,可近些日子村里接连死了三个横人——"他目光扫过爸爸青白的脸,"你媳妇月子里吓掉半魂,小娃娃整宿哭嚎,都是它在啃咱们的生气。"
爸爸的手还按在我后颈,掌心的汗把我衣领都洇湿了。"那源头..."他喉结动了动,"到底在哪儿?"
老爷没答话,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
油布蹭过我脸,带着股陈年老烟杆的霉味儿。
等他展开包着的东西,我看见张泛黄的纸,边角卷得像晒干的橘子皮,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山梁,正中央用朱砂点了个红点。"五十年前我在滇南替人看阴宅,那户老倌儿临死塞给我的。"他指尖叩了叩红点,"说是他爷爷跟着太平军跑反时,在乱葬岗子瞅见的青铜棺。"
苏晴阿姨的指甲掐进爸爸胳膊里,我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您是说...那棺就在红点这儿?"她声音发飘,像被风吹散的蜘蛛网。
"离这儿十里地,鹰嘴崖后头的山洞。"老爷把地图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爸爸手里,"咱们得赶在子时前到。"他突然弯腰凑近我,眼角的皱纹里落着月光,"小娃娃抱着银锁,不管见着啥都别松手——你身上干净,它馋得很。"
妈妈把我往怀里又拢了拢,我鼻尖蹭到她衣襟,闻到股淡淡的艾草香,是她月子里喝的药味儿。
爸爸把地图揣进裤兜,手在兜里攥得死紧,裤缝都鼓出个硬包。
苏晴阿姨扯了扯自己的蓝布衫,下摆沾着刚才摔碎的碗碴儿,她蹲下来捡的时候,我看见她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连头发丝儿都绷直了。
"走。"老爷的手杖点在地上,像根定盘星。
山路硌得我屁股生疼。
妈妈的脚步很急,每走两步就踉跄一下,爸爸在后边扶着她胳膊,两人影子在地上交叠,像团扭在一起的黑绳子。
苏晴阿姨走在最前头,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光打在石头上一跳一跳,照见路边的野蒿子都蔫头耷脑的,叶子上凝着层白霜。
"还有二里地。"老爷突然说。
他走得很慢,可我们怎么赶都落不下他。
石狮子手杖敲在石头上,"嗒、嗒"的响,倒比我们的脚步声还稳当。
我歪着脑袋看他后背,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都快够着前边的树了——那影子不像人的,倒像尊立着的石狮子,尾巴尖儿还翘着。
转过最后道山梁时,风突然变了味儿。
我抽了抽鼻子,闻到股铁锈混着烂泥的腥气,直往嗓子眼里钻。
妈妈猛地停住脚,我额头撞在她下巴上,疼得直咧嘴。"那味儿..."她声音发颤,"像...像小涵他太奶奶咽气那会儿,床底下烂了的桃子。"
"到了。"老爷的手杖指向前边的山崖。
鹰嘴崖黑黢黢的,像只老鹰张着嘴。
崖底有个洞,洞口长着丛野藤,叶子早落光了,藤条缠成张网,挡着里头的光。
苏晴阿姨的手电筒照过去,我看见藤条上挂着些白乎乎的东西——是撕碎的黄纸,边角还沾着黑褐色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血。
老爷走过去,伸手扯断根藤条。"别怕。"他回头冲我们笑,"这藤是活的,专拦阳人。"藤条在他手里蜷成团,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
等他把藤网扯开,山洞里的情形露出来——洞中央立着口青铜棺,棺材盖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无数条小蛇盘在一起。
棺材前头摆着三碗饭,饭上插的香早燃尽了,只剩截截黑灰,碗边儿凝着圈暗红的东西,我闻着那味儿,胃里直翻涌。
"这是阴祭。"老爷蹲下来,用手杖拨了拨香灰,"有人给它供生魂。"他话音刚落,青铜棺突然"嗡"地响了声,像口大钟被人敲了。
妈妈怀里的我跟着颤了下,银锁硌得我掌心生疼。
爸爸冲过来要抱我,可刚伸过手,青铜棺又响了,比刚才还响,震得山洞顶上的石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都别慌!"老爷吼了声。
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来是把亮闪闪的铜钱,"小臧,把蜡烛点上——苏晴,去洞门口撒糯米!"爸爸手忙脚乱摸出打火机,烛火刚蹿起来,就被股怪风吹得直晃,火苗子变成幽蓝色,照得众人脸上青幽幽的。
苏晴阿姨抓着糯米袋往洞外跑,可刚跑两步就尖叫起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洞门口的野藤又活了,藤条缠上她脚踝,正往崖下拖!
"松手!"爸爸把我塞进妈妈怀里,冲过去拽苏晴。
他手刚碰到藤条,藤条突然"嘶"地一声,渗出黑血似的黏液,爸爸"啊"地缩回手,指头上多了道红印子,正往外渗血。"用铜钱!"老爷把铜钱撒过去,"五帝钱镇阴藤!"
铜钱"叮叮当当"落在藤条上,藤条像被烫着了,"唰"地缩回去,苏晴阿姨摔在地上,裤腿撕了道口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上边有道青紫色的勒痕。
老爷没管她,径直走到青铜棺前。
他把手按在棺材盖上,掌心的老茧蹭得铜锈"簌簌"往下掉。"这棺盖是用尸油粘的。"他回头冲我们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当年封它的人留了后手——要开棺,得用活人的血。"
爸爸的脸"刷"地白了。"您是说..."
"小娃娃的血最干净。"老爷摸出把小银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就一滴。"
妈妈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洞壁上。"不行!"她声音发尖,"小涵才三个月大!"
"那煞再吸三天生气,就能破棺了。"老爷的声音沉下来,"到时候别说小娃娃,整个村子都得跟着遭殃。"他看了眼洞外的月亮,"子时快到了,再拖下去..."
青铜棺又"嗡"地响了,这次响声里混着个尖尖的哭声,像谁家娃娃在哭,可那声音越听越不对,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带着股子烂萝卜的酸臭。
我打了个冷战,银锁在手里滑了下,差点掉地上。
妈妈赶紧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比刚才更凉,像块冰疙瘩。
"我来。"爸爸突然说。
他走到老爷跟前,伸出左手,"用我的血。"
老爷盯着爸爸的手看了会儿,摇了摇头。"你的血带怨气——上个月你在工地跟人打架,对方断了根肋骨。"他又看向苏晴阿姨,"你上个月撞了只黑猫,没送医院。"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妈妈身上,"你月子里怨过婆婆没伺候你,怨气都攒在心里。"
妈妈的眼泪"啪嗒"掉在我脸上,凉丝丝的。"那...就真没别的法子了?"
老爷没答话,他举起银刀,刀刃离我指尖只有半寸。
我盯着那道冷光,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奶奶给我煮的鸡蛋羹,暖乎乎的,甜丝丝的。
可这会儿,青铜棺的哭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我的耳朵。
我攥紧银锁,锁上的细纹硌着掌心,疼得我直抽抽。
"滴了。"老爷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洞里的安静。
银刀轻轻碰了下我指尖,疼得我"哇"地哭出来。
一滴血珠冒出来,红得像颗小樱桃。
老爷用银刀挑起血珠,往青铜棺盖上一按。
"轰——"
山洞突然晃了起来,顶上的石子"哗啦啦"往下掉。
青铜棺盖"咔"地裂开道缝,从缝里冒出股黑气,像团浓墨,在洞里转着圈儿,越转越快。
我闻到股烧头发的焦糊味儿,妈妈的头发被黑气卷起来,根根直立。
苏晴阿姨尖叫着往洞外跑,可刚跑到洞口,就被团黑气裹住了,她的叫声突然变了,变得尖尖的,像鸭子被掐住了脖子。
"快念咒!"老爷吼道。
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可他的话没说完,黑气突然"呼"地扑过来,我眼前一黑,只听见妈妈的尖叫,爸爸的怒吼,还有青铜棺"吱呀"打开的声音。
等我再能看见东西时,黑气已经散了,苏晴阿姨瘫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
青铜棺盖完全掀开了,里头躺着个穿旗袍的女人,头发散得像团乱草,脸上的粉掉了,露出青灰色的皮肤,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咕噜咕噜"往外冒黑水。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得住我?"
那声音像指甲刮玻璃,刺得我耳朵生疼。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老爷的黄符都掉在了地上。
青铜棺里的女人慢慢坐起来,她的手搭在棺沿上,指甲长得像把小镰刀,在青铜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月亮已经偏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