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爸爸抱得肋骨发疼,他的心跳像擂在我耳边的鼓。
窗外那团青黑影子还黏在窗纸上,像块化不开的霉斑。
姥爷的手还搭在门闩上,指节白得要透出血丝,茶盏碎渣在他脚边闪着冷光。
"咔——"
门轴突然发出锈涩的吱呀声。
我打了个激灵,爸爸的胳膊瞬间绷成铁条。
原本闩好的门被推开半寸,穿堂风卷着枯叶灌进来,扫过我的后颈,凉得我打了个喷嚏。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
他眉骨高得像刀刻,眼尾压着道旧疤,嘴唇抿成一条线,连呼吸都带着股冷硬的棱角。
身上那件藏青风衣沾着草屑,肩宽得几乎要蹭到门框——和窗纸上那个影子分毫不差。
"把孩子给我。"他开口了,声音像碎冰撞在瓦罐上,"现在。"
姥爷的手从门闩上滑下来,撞得门板哐当响。
爸爸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住我,我贴在他汗湿的衬衫上,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里混进了铁锈般的腥——是刚才抱我太用力,指甲掐进掌心了。
"你谁?"老爷抄起扫茶渣的畚箕挡在姥爷身前,纸页上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画像被风掀起一角,"凭什么要小涵?"
陌生男人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张脸,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瞳孔缩了缩,像狼盯上了窝里的幼崽:"你们没资格问。"
"爸!"爸爸突然低吼一声,把我塞进姥爷怀里。
姥爷抖得厉害,我攥着他的中山装纽扣,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比我心跳还响。
爸爸已经扑了过去,拳头带着风声砸向男人面门——他以前在工地搬砖,这一拳能砸裂半块红砖。
但男人只是侧了侧头。
爸爸的指节擦过他耳后,他反手抓住爸爸手腕,往怀里一带。
爸爸踉跄着撞向八仙桌,茶盘"哗啦"翻倒,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咬着牙没吭一声。
"小涵!"奶奶从里屋冲出来,手里举着我常用的银锁,"把孩子给我!"她要过来接姥爷怀里的我,可男人突然抬脚踹向姥爷膝盖。
姥爷"哎哟"一声跪下去,我被颠得差点掉出来,指甲在姥爷脖子上抓出红印子。
"赵薇!"爸爸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抄起条板凳砸过去。
赵薇早把罗盘塞进口袋,从腰间抽出叠黄纸符,嘴里念着什么,指尖的符"腾"地烧起来。
火光映得她眼尾发红,她扑过去用烧着的符纸戳男人后颈:"镇!"
男人闷哼一声,松开姥爷的手腕。
李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他背后,军绿色外套拉链刮得他后背作响。
他一把勒住男人脖子,像在工地扛水泥袋那样用力往后拽:"老张!
踹他膝盖!"
爸爸举着板凳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见男人被勒得发紫的脸突然笑了。
那笑像冰面裂开条缝,从嘴角漫到眼角:"你们......护不住的。"
"去你妈的!"李明吼着,胳膊又紧了几分。
男人的脚尖在青石板上蹭出火星,突然弯腰拱背,用后脑勺重重撞向李明鼻梁。
李明捂着脸后退,鼻血"啪嗒啪嗒"滴在军绿外套上。
男人趁机挣脱,反手掐住赵薇的手腕。
赵薇手里的符纸掉在地上,火舌舔着她的裤脚,她疼得额头冒汗,却还咬着牙把剩下的符纸往男人衣领里塞。
"都住手!"老爷突然喊了一嗓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姥爷的旱烟杆,铜烟嘴砸在男人后颈。
男人吃痛松开赵薇,转身要抓老爷,爸爸的板凳终于砸下来——结结实实砸在他肩头上。
"咔嚓"一声,也不知是板凳裂了还是他骨头碎了。
男人踉跄着撞翻椅子,赵薇立刻扑上去压住他胳膊,李明捂着鼻子补了两脚。
爸爸蹲下来,用绳子捆住他手腕,绳子是奶奶平时扎菜的,此刻勒得他腕骨发白。
"说。"爸爸的声音在抖,不是害怕,是气得发抖,"谁派你来的?
要小涵做什么?"
男人盯着我,喉结动了动。
他嘴角渗出血沫,却还是笑:"你们以为......佛店那对夫妻是好人?
他们供的观音像背后,绣的是......"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青砖上,"是往生咒。
那女人早死了,民国二十三年就死了,被埋在后山禁地的槐树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薇扯了扯他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暗红的疤,像被什么尖东西剜的,"谁指使的?"
"她。"男人突然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那个穿月白旗袍的。
她要借这孩子的命......复活。"
姥爷怀里的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窗外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可风里飘来股甜甜的、腐烂的味道,像压在箱底发了霉的绸缎。
奶奶的银锁"当啷"掉在地上,她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围裙上。"后山禁地......"老爷摸着茶盏碎片里那张画像,"王木匠家的牛眼睛白了,去年夏天,我在山脚下捡着半片月白缎子......"
"必须去禁地。"爸爸突然站起来,把我从姥爷怀里接过去。
他的手还在抖,却把我贴得更紧了,"那女人的坟在那儿,要断了她的念想,得去烧了那棵槐树。"
"现在?"李明擦了擦鼻血,"天快黑了,后山晚上......"
"不能等。"赵薇捡起地上的符纸,火已经灭了,只剩焦黑的纸灰,"那东西能派他来,就能派更多人。
小涵每多哭一天,她的魂就多缠紧一分。"
姥爷蹲在地上捡手稿,手突然顿住。
他举起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画的后山地图,禁地位置被红笔圈了三个圈:"我年轻时......跟着老爷(注:臧小涵爷爷的叔辈兄弟)进去过。
有个洞,能绕到槐树下。"他抬头看我们,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血丝,"我带路。"
男人突然笑出声,笑声像夜猫子叫。
赵薇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却笑得更凶:"去啊,等你们到了......"他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月亮升起来时,槐树下的土......会自己松的。"
爸爸的手指掐进我后颈的软肉里。
我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闻着他身上越来越浓的烟草味,突然发现他鬓角有根白头发,在暮色里亮得刺眼。
"收拾东西。"老爷把旱烟杆别在腰上,"带符纸、桃木剑,还有......"他看了眼奶奶,"小涵的胎发。
那东西要借活人的气,胎发能镇。"
"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出发!"姥爷突然站起来,把地图塞进爸爸手里。
他的中山装前襟沾着茶渍和我的口水,可腰板挺得比平时直,"再晚......小涵的魂要被勾走了。"
窗外的暮色漫进屋里,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望着姥爷发白的后颈,听着爸爸急促的呼吸,突然想起他昨天夜里哄我时哼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可现在他哼不出来了。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亲我的额头,像在确认我还暖着,还活着。
门廊外的老槐叶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数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