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在爸爸锁骨窝里,能闻到他毛衣上残留的烟味——那是他昨晚在医院走廊抽的,奶奶说他抽了半盒。
现在这味道混着洞穴里腐烂的甜腥,像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在我喉咙口。
"李明!
罗盘!"老爷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偷偷抬眼,看见穿藏青唐装的男人从角落扑过来,他腕子上的桃木珠串哗啦作响,掌心托着个青铜罗盘,盘面刻着的二十八星宿在幽绿光里泛着冷光。
爸爸的手在我后颈轻轻按了按,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他紧张时就会这样,像小时候给我盖被子怕我踢开。
黑影又近了三步。
它的影子罩住我们时,我膝盖突然撞上块凸起的岩石,疼得抽气。
爸爸立刻低头亲我额头:"乖,爸爸在。"可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我生疼,我知道他根本没注意自己用了多大力气。
"天清地明,阴阳归位——"老爷的咒语突然迸出火星,像撒了把碎金在空气里。
他后颈的黑纹顺着脖颈爬到耳后,像条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李明把罗盘往地上一扣,铜盘边缘立刻渗出暗红血线——我认得那是他前几天在山神庙割破指尖画的血符,当时他说"对付老东西得用活血"。
"稳住阵眼!"老爷咬着牙,右边太阳穴突突直跳。
林峰突然踉跄着扑过来,他后颈的青包肿得像颗李子,手里攥着把沾了泥的匕首:"我护着李明!"话音未落,黑影的绿光"唰"地扫过来,林峰的匕首"当啷"掉在罗盘边,他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石壁直喘气。
赵薇在墙角发出短促的闷哼。
我偏头看她,她银镯子的断茬还扎在手背里,血顺着腕子滴在青石板上,已经积成个小血洼。
她咬着嘴唇抬头,发梢沾着碎石渣,眼睛却亮得吓人——像那天在老宅井边,她举着相机拍女鬼脚印时的眼神。
"要成了!"李明突然喊。
罗盘中心的磁针疯狂旋转,最后"咔"地钉死在"艮"位。
老爷的咒语陡然加快,黑纹顺着他鼻梁爬到左眼,那只眼睛慢慢翻白,只剩眼白上爬着黑丝。
我听见爸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抱我的手紧得我肋骨发疼,可我不敢哭,怕分散他的注意力。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黑影突然发出声咆哮,像有人把生锈的铁锅砸在石板上。
洞穴顶的碎石雨点般落下来,我本能地缩成团,却被爸爸用后背死死护着。"咔嚓"一声,赵薇那边传来脆响——是她的银镯子彻底断成两截,断茬更深地扎进肉里,血溅在石壁上,比之前的花更艳。
"密室要塌了!"林峰喊。
他扑过去想扶李明,却被震得撞在岩壁上。
我看见李明的罗盘裂了道缝,血线顺着裂缝往外渗,在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
老爷的咒语突然变了调,像破了的唢呐,他踉跄着往前栽,黑纹却突然暴涨,顺着他指尖窜向黑影——那是道黑红色的光,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扎进黑影的绿眼睛。
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啸。
爸爸突然把我举高,让我贴着洞壁的缝隙:"小涵抓稳!"他自己转身扑向老爷,可刚跑两步就被气浪掀得撞在石壁上,额角立刻肿起个紫包。
我抓着岩缝往下看,看见赵薇慢慢站了起来。
她手背的血还在流,却伸手接住了滴在地上的血珠,放进嘴里舔了舔——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奶奶说过,她老家的神婆用舌尖尝血气断吉凶。
"老爷!"赵薇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混着洞穴里的轰鸣格外清晰。
她扯下脖子上的玉佛牌,那是她妈妈临死前塞给她的,说能保平安。
现在她把玉佛按在血洼里,血立刻顺着玉纹爬满整个牌子,在黑暗里泛着诡异的红。
洞穴还在震动。
我听见头顶传来石块滚落的闷响,看见李明趴在地上够罗盘,林峰用身体护着他,老爷的黑纹还在和黑影较劲,爸爸捂着额角往我这边爬——可所有这些都不如赵薇的眼睛显眼。
她盯着黑影的绿眼睛,眼神里的恐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像奶奶当年在灶前熬药,说"再苦也得把这碗喝了"时的模样。
碎石砸在我脚边。
爸爸终于够到我,把我重新抱进怀里。
他的血滴在我手背上,温温的。
我听见老爷用破了的嗓子喊:"撑住——"可话音被另一声更响的轰鸣盖过。
黑影的绿光开始摇晃,像要熄灭的蜡烛。
而赵薇,她还站在血洼里,玉佛牌在她掌心发烫,我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好像在念什么——不是老爷的咒语,是更轻、更柔的话,像妈妈哄我睡觉的儿歌。
洞穴顶的碎石还在落。
我埋在爸爸颈窝里,却忍不住又抬头。
赵薇的影子被血光拉得很长,她背后的石壁上,好像有淡淡的白影在飘——是之前那些被黑影困住的魂吗?她的手慢慢抬起来,指向黑影。
我听见爸爸急促的呼吸扫过我耳尖:"小涵看爸爸,别看——"可我知道,有些事,必须得看着。
黑影的绿光突然暗了下去。
老爷的黑纹"嘶"地缩回他后颈,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像团被揉皱的纸。
李明的罗盘"当"地碎成两半,血线在地上画出最后一个歪扭的圈。
林峰扶着石壁站起来,他后颈的青包破了,血混着汗往下淌。
爸爸的手抖得厉害,却还是轻轻拍着我后背,一下又一下,像在拍哄要睡的小娃娃。
而赵薇,她还站在那里。
她手背的血还在流,可她的眼神更亮了,亮得能穿透黑暗。
我听见她轻声说:"别怕,我带你们回家。"
这句话混着洞穴里渐渐平息的震动,像颗小石子投进深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洞穴里的震动不知何时停了。
我贴着爸爸胸膛,能听见他心跳声从"咚咚"的擂鼓,慢慢变成"噗通"的轻锤。
他沾着血的手还护在我后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我耳后软肉——那是我出生时总哭,他哄我养成的习惯,现在这动作像根暖融融的线,把我飘在半空的魂慢慢拽回身体里。
"薇姐?"林峰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偏头,看见他踉跄着扑向赵薇,却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刹住脚,像怕碰碎什么。
赵薇的白裙子浸透了血,在膝盖处凝成暗褐的痂,手背的银镯断茬还扎着肉,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盏点在坟头的长明灯。
她低头看自己掌心的玉佛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没事。"她开口时,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羽毛。
可就这么句话,李明突然跪坐在地,罗盘碎片扎进他掌心也不觉得疼似的,仰头盯着洞顶笑:"成了?
真成了?"他腕子上的桃木珠串散了两颗,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伸手去够,爸爸立刻攥住我手腕,却没用力,只是用拇指蹭了蹭我指甲盖——他以前总说我指甲像片小月牙。
老爷的咳嗽声突然像破风箱。
我抬头,看见他蜷在岩壁下,后颈的黑纹正像退潮的海水般往皮肤里缩,左眼皮还在跳,跳得那只翻白的眼睛忽闪忽闪。
爸爸抱着我走过去,鞋跟碾过碎石的声音让老爷猛地抬头,他眼里的浑浊突然褪了,像被擦干净的老玻璃:"小臧,把孩子抱远点。"
"老爷?"爸爸的喉咙发紧,我能感觉到他喉结抵着我额头上下动。
他刚要弯腰扶老爷,赵薇突然出声:"等等。"她往前迈了半步,血滴在地上拖出条红痕,"您是不是..."
"感觉到了?"老爷打断她,黑纹在他后颈最后一颤,彻底消失了。
他撑着岩壁站起来,唐装前襟沾了块泥,像朵开败的墨菊。"那团黑雾散得太干净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气里划了道半圆,"就像...有人特意收走了残魂。"
洞穴里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我打了个寒颤,爸爸立刻把外套脱下来裹住我,可他自己的后背在我脸前抖得厉害。
李明攥着罗盘碎片的手青筋暴起:"不可能啊,我们破了它的聚魂阵,那些被它困住的魂该散的散,该走的走..."
"走?"老爷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可那笑里没半分温度,"你当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往生道?
那些被压在密室里几十年的魂,早被怨气腌透了——能被小薇的血气引出来,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他转身盯着赵薇,眼神像根细针,"可你刚才说'带你们回家',你当这洞外有他们的家?"
赵薇的脸"唰"地白了。
她手背的血珠滴得更快,在地上积成个小血坑,倒映着她发颤的眼尾:"我...我感觉到他们在哭,他们想..."
"他们想被收。"老爷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压在人心口的石头,"有人在等这些怨气。"他踉跄着走向洞壁,枯指叩了叩岩壁——"咚咚"的闷响里,混着空洞的回声。"这密室的石头不对,"他转头看向我们,左眼皮还在跳,"是用镇魂砂砌的。
谁会在深山老林里用镇魂砂盖密室?"
爸爸的手猛地收紧。
我被勒得轻哼,他立刻松了松,可掌心的汗把我后颈的头发都粘成了绺。"老爷,您是说..."
"有人在养魂。"老爷的话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李明的罗盘碎片"当啷"掉在地上,林峰扶着赵薇的手在抖,连赵薇眼里的光都暗了暗。"那团黑影不过是个引子,"老爷接着说,他伸手扒开自己的衣领,后颈皮肤下还留着黑纹的淡痕,"我刚才用禁术探了探...山脚下的镇子里,有口井。"
"井?"爸爸的声音发哑。
我记得上个月他去镇子买酒,回来说那口老井被铁板封着,铁板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井里有东西。"老爷的指甲掐进岩壁,石屑簌簌往下掉,"比这黑影厉害十倍的东西。
刚才黑雾散的时候,我听见井里有动静——像...像锁链断了。"
洞穴里突然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在空瓮上;能听见赵薇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能听见爸爸吞咽口水的声音,"咕嘟"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响。
李明突然站起来,他的桃木珠串还剩半串在腕子上,随着他动作哗啦作响:"那我们现在..."
"走。"老爷打断他,转身就往洞外走,可他的唐装下摆被岩壁挂住了,扯得他踉跄了一下。"立刻走。"他回头时,左眼皮还在跳,跳得那只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趁它还没完全醒。"
爸爸抱着我跟上去,经过赵薇身边时,我看见她蹲下来,用没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地上的血坑。
血坑里的倒影晃了晃,映出她发白的脸:"那些魂...他们还在吗?"
"在。"老爷的声音从洞外飘进来,带着山风的凉意,"他们现在,在井里。"
我们走到洞外时,天已经擦黑了。
山风卷着松针的香气灌进领口,我缩了缩脖子,爸爸把外套又裹紧了些。
林峰扶着李明走在最后,李明还攥着那半块罗盘,碎片边缘的血已经凝成了黑痂。
赵薇走在中间,她的白裙子拖在地上,沾了一路血点子,像朵开败的红芍药。
老爷突然停住脚。
我们都跟着停了,山风掠过他斑白的鬓角,把他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听..."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山脚下的镇子飘来炊烟的香气,松涛声像海浪般起伏,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可这些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空气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我贴在爸爸颈窝里,能感觉到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赵薇的血滴声停了,林峰的喘息声停了,连松针落在地上的"沙沙"声都停了。
老爷的左眼皮还在跳。
他说:"它醒了。"
洞穴里的最后一丝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