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来得太突然,我眼前先是一片白茫茫的刺亮,像有人拿电筒直戳眼睛,疼得我本能地闭紧眼,再睁开时就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子了。
后颈的胎记还在抽着疼,像被蚂蚁啃完又撒了把盐,我蜷在爸爸怀里,能听见他心跳"咚咚"撞着我耳朵,比平时快了好多。
"所有人保持冷静,不要乱动!"老爷的声音像块压舱石,在黑黢黢的屋里沉下来。
我感觉他的手从我后颈移开,布料摩擦的声响很近,大概是站起来了。
白胡子扫过我手背的痒意还在,可现在那双手应该正攥着桃木剑——刚才他抄剑的动静我听见了,木柄撞在墙角的"咔嗒"声。
爸爸的胳膊勒得我更紧了,他下巴抵着我头顶,呼气时热气扑在我发间:"小涵别怕,爸爸在。"可他喉咙里还卡着刚才没忍住的抽噎,尾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线,颤巍巍的。
我摸他后背,衬衫黏糊糊的全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这股力量非常强大......"晓月的声音带着点喘,我猜她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影子——她平时集中精神就这样。
符咒袋烧过的焦糊味还飘着,混着奶奶撒了一地的艾草香,钻进我鼻子里。
突然有温热的手指按上我手腕,是晓月!
她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但我们不能让它控制我们。"她的手很凉,可说话时吐气扫过我耳朵,痒得我缩了缩脖子,"必须找到办法中和它。"
姥爷的铜盆"当啷"一声磕在地上,估计是他刚才太紧张没拿稳。"那球邪性!"他声音发哑,"当年我在义庄守尸......"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奶奶打断他,艾草叶子被她踩得"沙沙"响,"小涵他爸,你不是说......"
爸爸突然动了。
他怀里的我被颠得晃了晃,听见他裤袋拉链"刺啦"拉开的声音——是那个装老照片的铁盒?"符咒!"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破音的惊喜,"我记得这张符咒......"
有纸页摩擦的声响,爸爸的手指在我身侧摸索,我蹭到一片硬邦邦的黄纸边角。"能抵御邪恶力量。"他低声念叨,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爷爷当年给的,说紧要关头用......"
黑暗里有道幽微的光先亮起来,是符咒!
爸爸把它贴在水晶球上时,我离得近,看见黄纸上的朱砂纹路像活了似的,金红金红的,顺着水晶球表面爬。
黑雾本来还裹着我的脚腕,凉得我直打颤,这时候突然"嘶啦"一声,像被火燎了的头发,缩得比兔子还快。
苏婉的影子"唰"地落下来,就在我和爸爸中间。
她手腕的红绳断口还在滴血,一滴、两滴,落在我手背上,凉得我打了个喷嚏。"放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这次没喊"出去",倒像是松了口气。
黑暗开始退,像块被揉皱的黑布被人慢慢扯开。
最先看清的是老爷的白胡子,他站在水晶球旁边,桃木剑尖还冒着细烟——刚才黑雾扑向他的时候,剑应该挡过。
晓月蹲在佛店女人脚边,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娃娃,娃娃灰眼睛里的黑雾散了,正抿着嘴啃自己的手指头,刚才那刺耳的笑声早没了。
韩立的枪终于放下了,枪管垂着,他额角全是汗,把刘海黏成一绺一绺的。
佛店男人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嘴里念叨着"造孽造孽",佛店女人抖得厉害,可还是攥着晓月的袖子,像是怕她跑了。
水晶球不滚了,稳稳躺在符咒上。
表面的幽蓝光芒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磷火。
我后颈的胎记也不疼了,只留一片暖暖的,像被晒过的棉被盖着。
老爷松了口气,白胡子跟着颤了颤。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剑身上还沾着黑糊糊的东西,估计是黑雾烧的。"晓月......"他刚开口,水晶球突然"嗡"地轻响,表面裂开道细缝,像块冰被敲了个小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晓月怀里的小娃娃突然伸手,肉乎乎的手指戳向水晶球。
我看见她指甲盖泛着点淡红,和苏婉手腕上的血滴一个颜色。
爸爸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可这次他后背没那么湿了。
老爷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停在水晶球的裂缝上。
他摸出兜里的铜钱串,在手里攥得"哗啦"响,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更沉:"晓月......"
后面的话被水晶球的轻响盖住了。
我歪头看爸爸,他正盯着老爷,眼睛里有团火在烧——和刚才抱着我发抖时不一样的火,像是......像是要把所有怪事都烧个干净的火。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窗帘"啪"地拍在玻璃上。
我打了个激灵,后颈的胎记又轻轻跳了一下。
这次不是疼,倒像是......像是有人在敲我骨头,敲一下,停一下,像在数什么。水晶球的裂缝里,有缕极淡的黑雾钻出来,细得像根头发丝,飘到苏婉面前。
她盯着那缕黑雾,红绳断口突然渗出血珠,一滴、两滴,落进黑雾里,像往墨水瓶里滴红颜料。
老爷的铜钱串"当"地掉在地上。
老爷弯腰捡铜钱串时,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石子落进空瓷碗。
白胡子扫过我脚面,带着点干草的涩味。
他直起腰时,衣角擦过水晶球,那道细缝"咔"地又裂长半寸,像谁在玻璃上划了道刀痕。
"晓月。"老爷把铜钱串重新攥紧,指节泛着青白,"小涵他爸,苏婉。
你们三个跟我来。"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砖,"去西屋取镇邪香、朱砂盏,还有我去年收的那坛无根水。"我贴在爸爸胸口,能感觉到他喉结动了动,手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以前我哭闹不止,他总这样哄我。
晓月应了声,发梢扫过我鼻尖。
她弯腰时,符咒袋里的铜铃"叮"地轻响,和苏婉手腕红绳断裂处的血滴声叠在一起。
苏婉没说话,影子却往我和爸爸这边挪了挪,我手背被她的凉气蹭得发紧,像沾了片刚化的雪。
"韩立、赵薇。"老爷转向窗边,"你们带佛店两口子去后巷守着。"佛店男人正用袖子擦额角的汗,听见这话手一抖,袖子上的香灰簌簌掉在地板缝里。
佛店女人攥着他衣角,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那...那娃娃..."她瞥了眼晓月怀里正啃手指的小娃娃,声音发颤。
"娃娃跟晓月。"老爷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开合的"咔嗒"声在屋里格外响,"现在,都动起来。"
爸爸刚要起身,后窗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像有什么东西撞在玻璃上,我吓得往他颈窝里缩,后颈的胎记"突突"跳起来,比刚才更急。
姥爷的铜盆还躺在地上,被这动静震得滚了半圈,"当啷当啷"撞着桌腿。
"什么人?"韩立的枪瞬间抬起来,枪管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他挡在赵薇前面,影子把她整个人罩住,像棵突然拔高的树。
"别慌。"老爷伸手按住韩立的胳膊,可他自己的白胡子都在抖,"先......"
"咚咚咚!"
这次是门。
急促的,带着湿意的脚步声从门外涌过来,像有人拖着灌了水的鞋在跑。
爸爸的胳膊猛地收紧,我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却听见他在我耳边压着声音说:"小涵不怕,爸爸在。"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震得我耳膜发疼。
老爷的桃木剑"唰"地出鞘,剑尖点地,在地板上划出道白印。
他示意大家往后退,自己慢慢挪向门口。
门闩"吱呀"一声被抽开,穿堂风卷着铁锈味灌进来——是血的味道,腥得我直皱鼻子。
开门的瞬间,有东西"扑通"砸在老爷脚边。
我歪头看过去,是个男人。
他脸上全是血,左眉骨裂了道口子,血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汇成个小血洼。
右边袖口破了,露出的胳膊上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正"滋滋"往外冒血珠。
他抬头时,我撞进一双发红的眼睛里,眼白上爬满血丝,像浸在血水里的玻璃弹珠。
"救...救我。"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手抓住老爷的裤脚,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们...他们开始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老爷的白裤子上,"在...在老槐树底下...仪式...他们要把那东西..."
"什么东西?"晓月蹲下来,手指按在他手腕上。
她的符咒袋垂下来,铜铃擦过男人的脸,他疼得缩了下,"你是谁?
怎么受伤的?"
男人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他猛地扭头看向门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有团黑影在晃。
不是一个,是好几个。
他们的影子被拉长,像无数只手在墙上抓挠。
"来了!"男人突然尖叫,声音像被扯断的琴弦,"他们来了!"他的指甲抠进老爷裤脚,布料"刺啦"一声撕开道口子。
"关门!"老爷吼了一嗓子,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掉。
韩立冲过去,胳膊肘撞在门板上,"砰"地把门甩上。
赵薇抄起姥爷的铜盆顶在门后,铜盆底撞上门框的闷响里,我听见门外传来指甲刮门的声音,"刺啦刺啦",像有人用刀在削树皮。
爸爸把我转了个方向,让我脸贴在他胸口。
我能闻到他衬衫上的汗味混着血味,还有刚才符咒燃烧后的焦糊。
他的手在我后颈轻轻揉着,那是我胎记的位置,现在烫得厉害,像块烧红的炭。"小涵,闭紧眼睛。"他的下巴抵着我头顶,"不管听见什么,都别怕。"
"晓月,无根水!"老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苏婉,去把香案上的黄纸全拿来!"我听见苏婉的裙角扫过地板的声音,她经过我身边时,凉气裹着点甜腥——是她手腕还在滴血。"佛店女人!"赵薇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去厨房把菜刀拿来!"佛店女人"哎"了一声,跑出去时撞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响得我耳朵疼。
佛店男人缩在墙角,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可声音抖得厉害,像片被风吹的叶子。
韩立把枪上了膛,保险栓"咔嗒"的声音让我打了个激灵。
他贴在窗边,窗帘被他掀开条缝,外面的光漏进来,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来了七个,不,八个。"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敲了两下,"带头的那个...手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老爷的声音近了,他手里提着个红布包,打开时我闻到浓烈的檀香味,"是镜子?
还是..."
"刀。"韩立的声音沉下去,"很长的刀,带弧度的,刀身上全是..."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像血锈。"
爸爸的手在我后颈停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绷起来,像张拉满的弓。
他低头亲了亲我额头,嘴唇凉得像冰:"小涵,要是等下爸爸没抱住你..."
"别说傻话。"晓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把个温热的瓷瓶塞进爸爸手里,"这是无根水,涂在小涵胎记上。"我听见她打开朱砂盏的声音,"苏婉,把血滴进去。"
苏婉没说话,可我手背很快被凉丝丝的液体打湿——是她的血。
混合着朱砂的腥甜,在空气里散开来。
晓月的手指沾了沾,抹在我后颈,凉热交替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可胎记的灼痛居然慢慢消了,像被泼了盆凉水。
"他们撞门了!"佛店男人突然尖叫,他的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咚咚咚"的,比刚才更响。
门闩"吱呀"直响,赵薇用铜盆顶着的地方裂开道缝,能看见外面晃动的黑影。
老爷把桃木剑往地上一插,剑刃"嗡"地颤了颤。
他抓过红布包里的镇邪香,"咔"地折成三截,分别插在门、窗、水晶球前。
香头"呲啦"窜起蓝火,烟雾里飘出股辛辣的苦,像咬碎了花椒籽。
"小涵他爸。"老爷突然抓住爸爸的手腕,把铜钱串套在他手上,"带着小涵去里屋,锁好门。"他的手劲大得惊人,爸爸手腕上立刻红了一片,"等我们把他们引开,你抱着小涵从后窗跑。"
"那你们呢?"爸爸的声音在抖,可还是把我往怀里按了按,"我不走。"
"听话!"老爷吼了一声,白胡子都竖起来,"小涵比什么都重要!"他转身时,红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个青铜铃铛——是我出生时爷爷给的长命铃,"带着这个,它能挡煞。"
门外的撞击声突然停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水晶球裂缝里黑雾流动的"嘶嘶"声。
我后颈的胎记又跳了一下,这次不是疼,是麻,像有蚂蚁顺着脊椎往上爬。
"吱呀——"
门闩断了。
冷风裹着血味灌进来,我看见带头的男人跨进门坎。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口绣着朵黑牡丹,已经被血浸透了。
手里的刀泛着青黑,刀身映出他扭曲的脸——左眼窝是空的,黑洞洞的像个窟窿,右眼白多黑少,直勾勾盯着我。
"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磨在一起,"小娃娃。"
爸爸猛地转身,抱着我往里屋跑。
我听见身后传来打斗声:桃木剑劈在刀上的"当啷"声,韩立开枪的"砰砰"声,苏婉的尖叫混着晓月念咒的声音。
爸爸的脚步磕在门槛上,我们俩差点摔在地上,他却把我护得稳稳的,下巴抵着我头顶,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爸爸在。"
里屋的门"砰"地关上,爸爸反锁好,又搬来衣柜顶上的木箱顶住。
他靠在门上,胸膛剧烈起伏,我能听见他心跳声里混着外面的喊杀声。
他摸出青铜铃铛,攥在手里,铃铛"叮当"轻响,像爷爷以前哄我睡觉的摇铃声。
"小涵。"爸爸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掀开我后衣领,把无根水涂在胎记上,"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攥紧这个铃铛。"他把铃铛塞进我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爸爸就在你旁边,哪儿都不去。"
窗外突然闪过道红光,是镇邪香烧完了。
我贴在爸爸胸口,听见外面传来老爷的怒吼,韩立的闷哼,还有那个独眼男人刺耳的笑声。
后颈的胎记又开始跳,这次跳得很慢,一下,两下,像在数什么——数我们还能撑多久,数黑暗什么时候会退,数...数黎明会不会来。
爸爸的手在我背上一下下拍着,和着外面的打斗声,像首跑调的摇篮曲。
我攥紧铃铛,突然想起刚才水晶球裂缝里那缕黑雾,想起苏婉滴进黑雾的血,想起老爷掉在地上的铜钱串。
原来黑暗里的曙光,从来不是等来的,是这些人——爸爸,老爷,晓月,苏婉,韩立,赵薇,甚至是害怕得发抖的佛店夫妇——用血肉之躯,用颤抖的手,用不肯熄灭的火,硬给我撞出来的。
外面的动静突然小了。
我听见独眼男人的尖叫,像被踩断的芦苇,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爸爸的胳膊松了松,他贴着我耳朵轻声说:"小涵,天亮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天亮,可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