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地在缓慢流逝着,陆早早已经很迟钝地分不清时间具体过去多久,她积攒了一些力气,有点恍惚地撑着墙面,从地上站起来。
陆早早推开浴室的门,推了很久发现没有推开,几分钟之后才发觉这个门不是推开的,她弄错了。陆早早从浴室走出来,像是陷入黄粱一梦,又像是大梦初醒,总之每一步踩在地面上的感觉都很不真实。
好像自己变成一只飘飘忽忽、要直入青天的气球,但是因为漏了气,所以又只能重新返回地面。
陆早早挪动自己沉重的双腿,一步接着一步走到床沿边,然后像是力气耗尽,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暮色四合,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黑色的熔炉,焚烧着老旧的生命。
陆早早蜷缩伸展了一下手指,发现手好像已经不在抖了,她其实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感觉眼皮上面有重物压着她,陆早早抬手揉捏了一下太阳穴,大概十秒钟之后,终于把眼睛睁开。
但是她也只能把眼睛睁开,身体其他部位硬邦邦的,没有办法恢复正常。
陆早早吸了吸鼻子,眼睛四处乱转了一下,下一秒,却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见了陆傲天和沈星遥,陆早早的眼睛再次环顾一圈,没有错,这就是她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面还有她那副笔触稚嫩的画。
所以陆傲天和沈星遥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早早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但是她现在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陆傲天和沈星遥两个人朝着她走过来,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那两张脸完美精致得好像是艺术家精心雕刻而成的石膏像,找不出一丝瑕疵,岁月不仅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过多的瑕疵,反而更加增添了从容淡雅的矜贵感。
这样的两张脸,却让陆早早望而生畏。
她感觉自己的心率跳动不齐,趋于紊乱,一种很淡很淡的恐慌感从头蔓延到脚,一点一点地迫害她整个人的神经和细胞,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又隐隐约约有发抖的趋势。
“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陆早早的质问没有得到解答,沈星遥已经坐在了她的床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满眼噙泪地看着她,一旁的陆傲天也眼眶通红地看着她,陆早早像是一只被凝视的濒死动物。
不知道是陆早早自己的手太凉了,还是沈星遥手心的温度太热了,陆早早感觉像是被烫到,有一种蜡油此刻正从烛台上缓慢滴落,一点点覆着在她手背上的错觉。
真的,实在是太烫了,陆早早承受不住这样的高温,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被沈星遥这样轻轻地握着很痛。
陆早早刚刚的疑惑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她看着沈星遥的脸又问了一遍,“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面?”
这次依旧没有得到解答,沈星遥突然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面,抱着她哭了起来,眼泪比手心的温度还要高,还要炙热,像是直挺挺地灼穿了陆早早的胸膛,在她的心口出燃烧出了一个洞口。
黑漆漆的,往里一瞧,尽数都是血肉。
陆早早不是在为沈星遥和陆傲天的眼泪感到心疼难耐,她只是真的觉得很痛苦,是沈星遥此刻的握手、拥抱、眼泪给她带来这样的痛苦的,是这两个人的亲近给她制造痛苦的,他们就是凶手。
没过几秒,陆傲天也坐在了她的床边,用那种忧虑、无措、心疼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陆早早真的已经有点害怕了,她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她觉得这两个人的脸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令人讨厌憎恶,像是两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之前这两张脸通常都是面无表情、严肃冰冷的,也只会用那种淡然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偶然在梦里面还会长出尖锐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张着血盆大口吞噬掉自己。
这样的陆傲天和沈星遥才符合过往的所有形象。
可是眼前的陆傲天和沈星遥却离自己这么近,用这样悲哀粘稠的眼神看着自己,陆早早能闻见他们身上的香气,感知他们的呼吸,听清他们的啜泣。
他们用眼泪和靠近来为自己套上一层虚伪的壳,用这样的慈爱包装来欺骗陆早早,只不过是为了让陆早早放松警惕,带给陆早早的还是无穷无尽的伤害,难以忍受的苦痛。
陆早早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地推开沈星遥,把自己的手从沈星遥的手中抽出来,抽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立马就闻到一股腐烂烧焦的气味。
她低头一看,自己手背掌心的皮肤都起了一层血泡,血肉模糊,往下渗着血水,弄脏了干净的床单。有一块皮肤在她把手心拽出来的那瞬间从她手背上剥落,像是被水汽入侵腐化掉落的一块墙皮。
陆早早视线稍微往回收了一点,看见自己胸口处真的被灼烧出了一个黑沉的洞口,原来不是错觉。
沈星遥还是在看着她哭,陆傲天依旧在用那种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但是没有人看见陆早早的伤口,也不会关心询问一句陆早早的伤口疼不疼。陆早早的身心都在一种崩溃边缘游走,因为厌恶和无语她短暂地获得了一些力量,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立马就撕烂掉这两个人恶心伪善的皮囊。
看清楚里面究竟掩藏的是怎么样一副不人不鬼的心肠。
陆早早看了一眼墙壁上面春光明媚的画,又把视线收回来,在这两个人的脸上过了一圈,“你们两个还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啊,现在马上滚出我的房间,滚。”
两个人不为所动,沉浸在自己悲痛难耐、怜爱交加的幻想世界当中,演绎一出任谁看了都觉得心疼的戏码,假惺惺的,却完全不管陆早早这个当事人的想法,也不遵循陆早早的意愿。
陆早早此刻有一种掐死这两个人的强烈冲动,她想要用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全部焚烧殆尽。
陆早早过去不想说爱,也不想说恨,因为对所有人的感情已经都被过往的年月逐渐磨平了,爱恨都差不多消散完毕,从这堆余灰里面留下来的也只有平静和不在意了。
但是现在,陆早早觉得自己真的想要说恨。
她把那双烂掉的手搭在沈星遥的肩膀上,一寸寸地抚摸上对方的脖颈和脸颊,一层薄薄的黏肉和泛着血腥气的血水也被刮蹭到沈星遥的皮肤上,血弄脏了沈星遥一尘不染的雪白色衣领。
陆早早敏感而又精确地在沈星遥脸上捕捉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嫌弃和厌恶,虽然那样的深情在沈星遥脸上可能半秒钟,不对,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闪过了,但是陆早早还是看到了。
沈星遥蹙起眉,旁边的陆傲天轻轻地抚了抚陆早早削棱棱的脊背,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早早,你怎么了?”
陆早早这个时候也不想回答这样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了,她的手掌抚过沈星遥的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陆傲天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爸爸妈妈,我真的真的活够了,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我们就——”
“一起死吧。”
陆早早说完就疯狂地笑起来,她这副有些癫狂迷乱的样子像是把陆傲天和沈星遥两个人都给吓到了,两个人从陆早早的床上起身,“早早,你怎么了?”
因为剧烈的笑,陆早早眼泪水都涌出来,她胸口处灌进去一阵冷风,手上却似乎仍旧残留着沈星遥手背上面炙热难耐的温度,陆早早笑够了,终于停下来。
她伸出一根颤抖着的手指指向旁边的墙壁,“看到对面墙壁上面的那幅画没有?”
陆傲天和沈星遥两个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听见陆早早用那种冷硬僵直的声音说,“那幅画后面就藏着我身体里面流动着的血。”她说完之后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陆傲天和沈星遥。
“你们两个人的衣服上,怎么也全是我的血肉啊?”
陆傲天和沈星遥闻言同时把头低下去,看见自己洁净昂贵的衣服上面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遍满血污,乌糟糟的血腥气直冲脑门,脸上刹那之间出现一种不加掩饰的惊惧惶恐,陆早早又笑了。
她有些畅快地笑了。
“我把你们赠予我的骨血全部都还给你们,这下我们总能两清了吧,滚出去吧。”
两个人好像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陆早早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刚渲染好的白色纸张,那双眼珠子漆黑,但是没有一点莹润的亮光,像是两潭死气沉沉的湖水,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把人吸进去。
陆傲天拦住沈星遥的肩膀,声音沉沉地说,“你好好在这里休息,爸爸妈妈就先不打扰你了,再见。”
竟然可以对一身残缺、鲜血直流的陆早早说出好好休息这种话,跟对在沙漠里辛苦跋涉、山穷水尽的人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喝点水就行了”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好歹房间门终于被关上,这间像是囚笼一样的房子里面又只剩下陆早早一个人,她长舒出一口气。
身体里面的血液慢慢流干,陆早早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从床沿边滑落。
她感觉床上面很温暖,不是沈星遥手心那种灼热疼痛的温暖,是一种非常奇异舒适的温暖,床上面溢满了陆早早的鲜血,她感觉这些鲜血变成了一座包裹着她全部身心、让她免受侵害的水床。
眼皮慢慢、慢慢地阖上了,陆早早就在这样的场地当中完全熟睡过去。
陆早早醒了,眼皮上还是有一点点钝钝的沉重感,那种深层次的疲倦依旧在陆早早身体里面挥之不去,陆早早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她伸手揉捏了一分钟左右才停下来。
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陆早早转动了一下分外干涩的眼珠,她看见那面墙壁上稚嫩拙劣却明媚春意的画,只是光线有点黯淡,那朵原本色彩鲜艳的花现在变得很黯淡。
陆早早又把视线稍微偏移了一些,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最后一抹橘黄色的晚霞也逐渐被墨似的深黑给吞噬殆尽,整个世界又即将陷入一片灰暗,陆早早就在这样一片黑暗当中静悄悄地坐着。这副场景她刚刚才梦见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她完全分不清自己现在是真的清醒了,还是又掉入了下一个梦境当中。
陆早早的视线环视一圈,甚至在门的方向停留了好几眼,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幸好这副画面当中没有出现陆傲天和沈星遥的身影。
那就尚在她接受范围之内。
房间里面光线有点暗,陆早早打开床头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胸腔里面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她摸不到触手可及的**裸的骨头和鲜血,手掌贴到的只有一层温热的皮肤。
然后她把双手伸到眼睛下方,上面没有被剥落的一层皮肉,也没有血泡,她的双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眼前,没有血肉模糊,没有腐烂烧焦的难闻气味。
只是手指上面有很明显的青紫色淤青——那是她中午的时候在浴室里面自己硬生生咬出来的。
陆早早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她的梦做完了,她已经醒过来了。
没过一会儿,李阿姨已经上楼敲响了她的房门,“早早,下楼吃晚饭啦,要不要阿姨端上去送给你吃啊。”
“不用了。”下午昏睡了太长时间,陆早早说话时候的嗓音都有些发哑,“我下楼去吃。”
她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灌下去半杯温水,缓解了一下喉咙的不适感和干涩感,然后穿上拖鞋下了楼,李阿姨已经给她盛好了汤和米饭,“刚刚在楼梯那边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听见,所以就上楼去喊了。”
陆早早嗯一声,“我刚刚在睡觉,所以没有听见,不好意思啊,李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