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之端 第256章 柔弱也是我的武器

阿芙拉个子娇小，对上卡斯珀这样一个大男人，还是九阶大魔法使的他，应当是毫无胜算，且并无多少反抗之力的。

可是，出于谨慎，毕竟命只有一条，卡斯珀不敢赌，也不敢贸然跟阿芙拉撕破脸面，便也任由对方拿捏着自己的命脉。

他还是想要再争取一下阿芙拉的，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尤其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尝试着再劝说道：“阿芙拉，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走，如果你不想回到家族，我也可以还你自由之身。”

“我们没有必要受制于赫莉娅，你没必要在这囚笼里继续伪装、假装享受，赫莉娅也不可能给你编造一辈子的谎言。”

阿芙拉却只是无奈地笑笑，并不作正面回应，反而是给他抛了个问题：

“卡斯珀阁下，您一直把家族挂在嘴边，仿佛离开了家族您就……没了自我一样。”

“我想问，您究竟为谁而活？”

“为了您自己，还是为了所谓的家族？”

朱迪斯离开前也曾问过他一样的问题，但当时的他没有回答，可不代表他真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在家族中长大，他的一切都来源于家族，他长大后自然也要反哺家族，带领家族走上巅峰，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没有塔纳莎，也不会有他卡斯珀。

而且，是他卡斯珀不能没了塔纳莎，而不是塔纳莎不能没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卡斯珀一直在努力，拼尽全力想要将自己的名字与家族牢牢捆绑在一起，要自己成为家族中不可替代也离不开的重要角色。

他渴望得到家族的认同，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他需要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他不想做不被看到的人。

他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获得他人的关注与认同。

阿芙拉看着还在思想挣扎的卡斯珀，又补上一刀：“弱小的动物要想在天敌环绕的环境里生存，必须得学会察言观色啊，得益于我那个走错一步就会坠入深渊的家族，我对于气息非常敏感。”

“我能够通过捕捉辨别他人身上沾染的不同气息，推测出他今日都见了什么人，接触了什么东西，这也算得上是……我的一项特长吧。”

“我对你们塔纳莎家族的人印象很深刻，或许是因为你们大多都短命，所以你们族中人身上都带着一股行之将死的腐朽的气息，说得难听些，就是放了一夜食物变质的味道，让人闻了很不舒服。”

“阁下您猜怎么着，在来到这个地方后，我不止一次在赫莉娅身上闻见了这个味道。”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在这过久了安逸的日子，对于气息没那么敏感了，或是将这味道与其他的弄混了，又或是赫莉娅真去接触了死人之类的。”

“但，一次就算了，之后我故意接近赫莉娅，一次次反复确认后，我敢肯定，她绝对与塔纳莎家族的人接触过。”

“而且，还是那种手握大权的元老级别的人物，因为这种人身上还会带着权势滋养出来的铜臭味，我对这味道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既然赫莉娅与塔纳莎家族有过接触，那为什么，阁下您还被扣留在这呢？”

“总不能是家族，放弃了您吧？”

“您与我不一样啊，我于家族可言是可有可无的角色，没了我也会有别的人顶上。”

“但您，可是塔纳莎家族钦定的继承人啊，是人人敬仰的魔法界的天才少家主啊，他们怎么能不要您呢？”

“他们难道不该是发疯一样地不计任何代价地要将您找回去才对吗？可为什么，与赫莉娅接触了那么多次，即便是条件没谈拢，但以塔纳莎家族的实力，总不至于找不来吧？”

阿芙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卡斯珀你个可怜蛋，你被家族抛弃了。

你视家族为自己生命的一切，可家族却视你为可有可无的可替代品，你的付出，究竟算什么呢？算愚蠢的自我感动、自我牺牲吗？

你与那只雪夜莺，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稍微特别一些的存在而已。

只是，再特别，雪夜莺终究是雪夜莺，它的存在，就只是用来供人取乐、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

即便卡斯珀再特别，他也不过是塔纳莎家族培养出来的一位继承人而已，一个，随时都有替补的角色。

塔纳莎一脉沿袭至今，靠的压根就不是掌家之人有多么多么厉害，而是家族全员凝结的力量与智慧。

家主厉害些自然是锦上添花，但不厉害也无所谓，只要能尽了那个职位应当尽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当好那个工具人，那就是一位好家主。

所有人之于家族而言，不过是齿轮之于机械一般，只是有的齿**，有的齿轮小，有的齿轮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的齿轮即便停转也无甚影响。

而家族也对齿轮停转的风险做足了准备，他们努力地繁衍下一代，只为了实现每一个齿轮下都有替补的目标，这样即便这一代的齿轮报废了，也能立刻有下一代的齿轮补上，维持整个家族的正常运转。卡斯珀很特别吗？并不。

塔纳莎家族沿袭至今有近千年，祖上出了无数的天才，相比之下，如今的卡斯珀不过是一个还有赖于家族哺育的孩子罢了，压根没做出多少贡献。

而如今他们面临着内忧外患，内部有支持派与反对派争夺着家族话语权，外部有世家之间的竞争，哪一个不比卡斯珀要重要？

而且即便卡斯珀回来了，他这少家主的地位怕也是不稳，毕竟谁知道到最后究竟是反对派上台还是支持派上台，上台后又会不会将家主之位传给自己那派的人？

卡斯珀如今应该思考不该是所谓的家族，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想那么多别人的事做什么，他也是时候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了。

而阿芙拉，她同样也是。

赫莉娅的到来与绑架是一场意外，一段阿芙拉与卡斯珀都预想不到的插曲，他们大可以将其作为一段预料之外的冒险，待回归正常生活后抛之脑后。

但同样可以趁这个时间，回望过去，反思自我，静下心来认真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自己的未来到底该如何走，又通向何方。

阿芙拉自小就明白一件事，藏不住事的人活不久。

她身边的姐妹们，要么是不堪忍受家族的束缚与压迫，选择了反抗，但最终只落得一个外嫁的结局。

而她至今都没见到过任何一个外嫁出去的姐妹，也不清楚她们究竟过得如何。

但显然，活着于她们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对家族心生不满，企图违抗的人，怎配得到优待？

要么是像她一样，选择了忍耐，蛰伏，如绵羊一样乖顺地长大，服从家族的一切命令。

但那些人没她藏得好，也没她敏锐，更不如她会演，所以她才得到了阿尔菲未婚妻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是她所能达到的未来中，最好的一条出路。

图拉法家族的女人，终其一生只有一条使命，那就是为家族繁衍后代，开枝散叶，成为孕育家族的母体。

阿芙拉在那么多男人里挑来拣去，最终选中了阿尔菲。

与其像她那些藏不住野心的姐妹们选择反抗最后被送给那些变态老东西们当玩物，或是嫁给同族其他兄弟叔伯们，还不如嫁给未来最有权势的人。

而且，有达玛拉的先例在，她未尝没有可能掌握家族大权。

但也正是因为有达玛拉的先例，导致元老们对于未来家主夫人的要求改变了，可不敢再让这些有手段有野心的家伙触碰权力了。

于是乎没有野心、温良乖顺、柔弱无能的阿芙拉，就成为了他们最满意的人选。

一个漂亮的花瓶，摆着好看，而且也不会闹事，多好啊。

阿芙拉固然柔弱，但并非无能，相反，她聪明得很，也沉得住气，这也是达玛拉看中她的原因之一。

她选择利用自己的柔弱，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善良且没有攻击性的小绵羊，好让人们放下对她的戒备。

而到了那时，就是她动手的时机了。

她靠着柔弱，得到了阿尔菲的同情与怜悯，使得他无法拒绝她，只能半推半就地顺从。

她靠着柔弱，博得了家族长辈们的好感，获得了更好的生活待遇，还得到了成为下一任家主夫人的机会。

她靠着柔弱，争取到了赫莉娅的信任，如今才能在这方寸之地享受着安宁愉快的生活，短暂地放纵自我。

她靠着柔弱，骗过了卡斯珀，现在才能出其不意地将他拦在这里，逼迫他留下来，成为自己的同伙。

柔弱既是她的弱点，但同时，也是她的武器。

但如今，她见识了外面广阔的天地，见识到了人生的无数可能性，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家里，成日戴着面具上演着一处又一处恶心不已的戏码，自我欺骗地哄着自己当那个任人支配的傀儡。

她也渴望，也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她也想放松一下自己紧绷了十几年未曾敢放松过的神经，不需要总是逼迫着自己去小心翼翼地观察周边的一切，去低三下四地讨好。

她过够了这样的日子！

所以，她想借这一次机会，想借赫莉娅的手，给自己过往的人生做一个了断。

她不想只是图拉法家族的某某某，也不想只是阿尔菲的未婚妻，她想做她自己。

而且，她之所以选择信任赫莉娅，也是因为她察觉到了对方与阿尔菲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她一开始真的挺纳闷为什么赫莉娅要带走自己的，总不能是顺手，当时的情况于赫莉娅而言，就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麻烦，多一重被发现的风险。

可她还是带上了自己，并且从头到尾，都对自己保持着友好的态度。

阿芙拉是个很敏感的人，她自是能感觉得到赫莉娅对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她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给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大部分。

这太不对劲了，哪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思来想去，她便想到了阿尔菲，如若赫莉娅与阿尔菲有合作关系，那阿尔菲托赫莉娅照顾她，那的确是有可能的。毕竟，自己这个兄长，对她可是愧疚极了呢……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赫莉娅所创下的功绩——斩杀巨龙，拯救帝国于危亡之中。

她是帝国英雄，而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多少女人能在历史上留下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属于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那可是英雄！屠龙的英雄！战争的英雄！

便是她的母亲玛德琳，也未能做到这一步。

虽然在阿芙拉眼里，达玛拉是她心目中最厉害的女人，她能够在这样一个封建古板窒息的家族里杀出重围，夺走了权力，当上了掌权人，就足以说明她有多么厉害了，简直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可，达玛拉的风光并没能持续太久，就落得了惨败的下场。而其他人对她的评价，也全都是“自不量力”“倒反天罡”“成何体统”等这样否认的贬低的负面的评价。

他们否认她的功绩，把她的一切都踩在脚下按进土里，将她贬得一无是处，因为被女人凌驾这件事，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耻辱中的耻辱，跟骑在他们脖子上狂扇他们巴掌没什么区别。

而且达玛拉的作为，不也变相说明了图拉法家族男人的无能吗？连个女人都管不好，驾驭不住，那不就是无能？

于是这帮家伙就只能借贬低侮辱达玛拉，以掩饰自己无能的事实，好像踩在她的头上，就能显得自己有多么厉害一样。

这就难免让阿芙拉心生绝望，连达玛拉这样厉害的人都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更别说她了。

就好像，她们女人无论做什么，付出多大的努力，即便是顶破了天，也难以改变这一切。

但赫莉娅的存在却给了她一丝希望。

即便到处有流言蜚语说以赫莉娅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做到独自屠龙，她是抢夺了别人的功绩，但依旧有很多人肯定了她的功绩，承认她帝国英雄的名号，发自内心地敬仰着她。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女性做出的贡献足够大，大到其他人根本无言反驳，也是能够被世人承认的。

她们的功绩不会被泯灭，她们的存在也得以被看见，她们的贡献也理应被重视。

那是不是只要她也能做出足够大的贡献，就能够拥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权力？是不是就能够摆脱为家族延续后代的命运，就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觉得，或许真的有希望，至少，她在赫莉娅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

所以，她想拼上一切，赌一把。

卡斯珀的确有被阿芙拉所说这番话给刺中痛处，但一切都只是他的片面之言，没有证据，他如何相信？

即便他已经在心中将其认定为真了，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被困在这里整整一个月，家族那边都没传来任何一丝一毫消息的事实。

“说的好像你有多关心在意我一样，可你说了这么多，目的不过是留下我，也只是为了你自己好而已。”他苦笑一声道。

阿芙拉笑得温柔，“是啊，我是为了自己，所以我也希望卡斯珀阁下，您也能多想想自己，不是吗？”

“还有，您到现在都没意识到吗，赫莉娅是想帮您，她一直在给您机会，给您时间思考，等您做出抉择。”

卡斯珀只觉得自己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可稍一思索，从前那些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就再次浮现出来，占据了他的脑袋。

虽然说他与赫莉娅的初见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血腥暴力，但在这之后，她便再没有逼迫过他什么。

还非常负责任地给他换了对神瞳，以弥补之前搞瞎他眼睛的错。

为了不让他被神性侵蚀变成怪物，还一直给他灌输魔力维持他的理智。

其实赫莉娅为他做的并不算多，但从这些事里也的确能看出她的态度——她并不想他死。

他一开始以为只是赫莉娅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一直护着他的命。

可问题是到现在赫莉娅都没有明确表达过自己有需要他的地方，就是一直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不给任何指示，纯纯放养。

只要他不跑，好像他做什么事赫莉娅都不会管一样，甚至说是忙得根本无暇顾及他。

这就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忽的又想到了朱迪斯，对方同样作为家族培养的优秀继承人，可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倒戈向赫莉娅，甚至是在非常突然的情况之下。

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原初的那个问题：我究竟为谁而活？

从前纷杂的心声在此刻竟然给出了一致的答案，即便他还有所挣扎，但心底最深处却已然做出了选择。

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不要像雪夜莺一样只能无力地吟唱至死以证明自己渴望自由的决心，他有反抗的力量，那为何不能试着挣脱牢笼，飞向天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