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四十三分的医院走廊漂浮着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我蜷缩在休息室二层床铺上,听着中央空调管道里凝结水珠坠落的滴答声。这个角度恰好能透过换气扇叶片看到对面ICU的蓝色指示灯,像只永不眨眼的电子瞳孔。
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金属护栏上投下斑驳的网格,我第三次点开老李的脑部CT影像。开颅手术留下的骨窗边缘如同破碎的蛋壳,那些盘踞在基底动脉的动脉瘤像一串暗红色的葡萄,随时可能爆裂出致命的汁液。对话框弹出同事发来的消息:"今晚急诊送来三个车祸伤患,这边腾不出人手",发送时间显示00:57。
翻身时帆布床垫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我把白大褂团成枕头垫在颈后。远处隐约传来心电监护仪的规律蜂鸣,像是某种古老的摩斯密码。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像是有人掀开了通风口的盖板。
起初以为是空调风向变化,直到右肩胛骨传来清晰的触感——五根手指的轮廓透过棉质手术服浮现出来。不同于护士拍肩的短促力道,这触感如同浸泡过冰水的蜘蛛,指腹以每分钟四次的频率匀速按压。我数着第十七下时,余光瞥见自己垂在床沿的右手正攥着手机。
"老李!老李!"
走廊炸响的脚步声与尖利呼喊同时刺破寂静,我几乎是滚落床铺的。值班护士小陈惨白的脸在应急灯下泛着青灰,她颤抖的手指将隔离服攥出咸菜般的褶皱:"颅内压飙到35mmHg,双侧瞳孔不等大..."
套鞋时才发现左脚拖鞋不翼而飞,冰凉的环氧地坪漆贴着脚心一路沁到太阳穴。ICU的自动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右肩骤然爆发的剧痛让我撞上了器械车。手术剪与持针器叮当坠地,那感觉就像有把骨锯正在肩关节腔里来回拉锯。
"血压190/110,心率140!"麻醉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传来。我试图举起右手固定气管插管,却发现整条胳膊如同灌铅的假肢。老李紫绀的面孔在无影灯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监护仪不断跳动的室性早搏波形像是死神在敲摩斯电码。
凌晨三点零七分,当第三次推注甘露醇后,老李的瞳孔终于恢复对光反射。我瘫坐在转运平车上,看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右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术野灯的灼热温度。骨科老张赶来时,我正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着病程记录。
"肌肉骨骼没问题。"老张的手指像CT探针般游走过肩峰,"倒是你体温38.2℃,要不要测个肌酸激酶?"他掀起我后领时突然顿住,"这淤青...你撞哪儿了?"
更衣室的镜子里,五个淡青色指印赫然烙在右肩,边缘泛着蛛网状毛细血管破裂的红斑。我摸着锁骨处冰凉的皮肤,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台失败的开颅手术——23床病人临终前也是这样死死抓住我的白大褂,监护仪最后的波形与今夜如出一辙。
次日查房时,老李的引流袋里晃动着淡红色的脑脊液。他浑浊的眼球随着我的身影转动,插着胃管的嘴角突然抽搐起来。我俯身听见气声从气管切口嘶嘶溢出:"...夜里...拍你...肩膀...好黑..."
护士站的心电监护突然集体发出短促的警报,晨光穿过雾化机的水汽投在老李床头的呼叫器上。我下意识按住右肩,那里残留的幻痛正随着中央空调的冷风缓缓苏醒。
夜班表上我的名字又出现在下周的排班栏,墨迹未干的钢笔字在LED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更衣柜深处,那件肩部留有五指形汗渍的手术服静静悬挂着,等待下一个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