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腊月二十八,胶东半岛飘着细碎的雪粒子。王桂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望着泥泞的土路尽头。远处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车斗里站着十几个背着蛇皮袋的打工仔,像一群归巢的倦鸟。
"娘!"铁柱跳下车时溅起泥浆,崭新的回力鞋沾了星星点点的黄泥。他把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往地上一放,神秘兮兮地拉开拉链一角,"您摸摸这个。"
王桂香枯树皮似的手刚探进去就缩了回来,指腹掠过某种滑腻的织物,像是摸到了冬眠的蛇。铁柱得意地抖开那件酒红色毛呢大衣,双排铜扣在雪光里泛着幽光,狐狸毛领被风掀起细碎的波浪。
"青岛外贸市场淘的,说是香港来的货,才十五块钱!"铁柱把大衣往母亲肩头一披,冰凉的毛呢激得王桂香打了个哆嗦。她闻见衣领深处飘来的樟脑味,混着某种说不清的腥气,像是晒不干的咸鱼。
大年初一拜祖宗时,这件大衣成了全村的焦点。女人们围着王桂香摸料子,手指在挺括的肩线处流连。"到底是城里货,这走线多齐整。"村东头的李寡妇酸溜溜地说,"不像俺家那口子,去年捎回来的毛衣领子都是歪的。"
王桂香整日穿着大衣在村里转悠,连灶间烧火都不舍得脱。直到正月十六铁柱返城那晚,她在油灯下缝补衣襟脱线的铜扣时,突然听见炕柜里传来沙沙声。转头望去,大衣袖子正缓缓从柜门缝隙里垂下来,像条探出洞穴的赤链蛇。
第一夜她当是眼花。第二夜起风时,分明看见大衣下摆在月光里轻轻摆动,仿佛有人踮着脚尖在炕沿踱步。第三夜惊雷炸响的瞬间,王桂香眼睁睁看着空荡荡的大衣突然鼓起,袖管撑出人手的形状,铜扣一颗接一颗自动系紧。
"柱子他爹,是你回来了么?"她颤着声朝虚空里喊,回应她的是大衣领子突然竖起来,毛领擦过她后颈的触感真实得可怕。五斗柜上的老座钟当当敲响两点时,大衣已经"站"在炕头,衣摆离地三寸微微摇晃。
正月二十那晚,王桂香和衣躺在炕上装睡。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渐渐凝成个人形。大衣悄无声息地滑下衣架,铜扣相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当衣领贴上她耳际的刹那,王桂香猛地拉亮电灯——大衣好端端挂在门后,门闩纹丝未动。
她哆嗦着去外屋舀水,陶碗碰着水缸沿的脆响在深夜里格外清晰。转身时,酒红色衣角拂过她手背,双排铜扣几乎抵上她鼻尖。大衣领口黑洞洞地张开,袖管环成拥抱的姿势,毛呢下隐约显出个女人的轮廓。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时,隔壁张老六正在给牲口添草料。他抄起铁锨翻过墙头,只见王桂香蜷在灶台边,那件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全身,袖管在她脖颈处打了个死结。几个壮汉合力才扯开衣裳,月光下,衣襟内侧赫然现出块暗褐色的污渍,形似五指抓痕。
后来村里老人说,那夜有人看见后山乱葬岗飘着团红雾。王桂香把大衣扔进灶膛时,火苗蹿起三尺高,青烟里传出女人凄切的呜咽。烧焦的毛呢味盘桓了三天三夜,直到春雨落下才散尽。
如今村口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只是再没人敢收城里捎来的旧衣裳。偶尔夜归的村民说,山路上常有个穿红大衣的女人拦车,递出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呢外套,问要不要十五块钱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