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渗进值班室的每道砖缝,我蜷缩在铁架床的薄被里数着墙上的霉斑。这是我在市立医院心胸外科轮转的第三个月,也是连续值夜班的第七天。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监护仪的报警声突然穿透走廊。我条件反射般弹坐起来,拖鞋踢到床底的小熊玩偶——那是昨天手术成功的患儿家属硬塞给我的谢礼。监护三床的早产儿又出现室颤,等我配合主治完成急救,窗外已经泛起蟹壳青。
"小姜医生,喝点热的。"护士长把保温杯搁在护士站台面,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晕开白雾。这位在心胸外科待了二十年的前辈总穿着熨烫妥帖的淡紫色护士服,胸牌边别着枚褪色的蝴蝶发卡。
我捧着杯子暖手,看晨光漫过走廊尽头的手术准备间。那里常年亮着幽蓝的紫外线灯,此刻像块融化的冰,折射着不锈钢器械的冷光。几个住院医推着平车匆匆跑过,车轮在环氧地坪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月光像块浸透的纱布,湿漉漉地挂在宿舍窗帘上。我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凉意顺着脚踝蛇行而上。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姐姐陪我玩。"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趴在床沿,红皮鞋在月光下泛着缎面光泽。她不过三四岁模样,碎花衬衫领口的蝴蝶结歪歪扭扭,倒像是自己系的。
我支起身子,后颈黏着冷汗:"你叫什么名字?"
"芯芯。"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来够我的听诊器,"姐姐的项链会响吗?"夜风掀起窗帘,月光流泻在她领口,我忽然注意到她胸骨位置有道浅粉色的疤痕。
刚要开口询问,小姑娘突然瘪着嘴哭起来:"好疼...芯芯好疼..."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床单上,她拽开衣襟的刹那,我仿佛听见手术剪掉落的脆响——从锁骨到剑突,狰狞的Y型切口赫然洞开,肋骨牵开器撑出黑洞洞的胸腔,那颗小心脏正在黏连组织间微弱颤动。
惊醒时喉咙火烧火燎,枕巾被冷汗浸得能拧出水来。摸黑开灯时碰倒了床头的解剖图谱,书页哗啦啦翻到先天性心脏病彩图那章。晨光微曦中,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从窗外飘进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听。
次月例会上,主任说起最近要引进ECMO设备。"九七年那会儿..."他突然顿住,茶杯在掌心转了半圈,"算了,往事不提。"
这句话像根鱼刺卡在我喉头。那天下午整理病例室时,我在尘封的档案柜底层摸到本泛黄的登记册。1997年6月17日那栏,工整的钢笔字洇着褐色痕迹:X芯,女,5岁,法洛四联症,术后并发症。
纸页突然变得滚烫。我想起护士长别着的蝴蝶发卡,想起她总在每月17号请假半天,想起上周路过处置室时瞥见她对着件小红皮鞋发呆。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得呛人,登记册啪嗒掉在地上,惊飞了窗外一群白鸽。
深夜的护士站空旷得能听见点滴落下的声音。我把登记册推给正在配药的护士长,她夹烟的手抖了抖,烟灰落在淡紫色袖口。
"那年我还没考护师证。"烟圈模糊了她的表情,"主刀的是你现在的导师。孩子推进手术室前攥着我的护士帽,说要给新皮鞋系蝴蝶结。"她扯下胸前的发卡,镀银边缘已经氧化发黑,"后来家属捐了遗体,说是让娃娃继续当小医生。"
更衣室的排风扇嗡嗡作响,我摸着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晨光再次漫进走廊时,监护三床的早产儿正抓着我的手指咯咯笑。手术准备间的紫外线灯依然亮着,但今天看起来像块温暖的琥珀。
经过护士站时,我看见那对小红皮鞋端端正正摆在失物招领柜顶层,旁边搁着个崭新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