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军工大院像座褪色的钢铁堡垒,红砖墙上"备战备荒"的标语在雨水冲刷下只剩斑驳的暗红。我至今记得院东头那台报废的59式坦克,炮管直指天空,锈迹在阳光下泛着血痂般的暗红。大操场就躺在坦克的阴影里,足有两个足球场大,疯长的狗尾草能没过八岁孩子的腰。
那年夏天的蝉鸣格外刺耳。我和付胖子、龙龙蹲在沙坑里翻找弹壳时,忽然听见厂部大楼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三个黑影从三楼窗口一跃而下,像被击落的乌鸦般栽进冬青丛——那是被新厂长赶走的三个副厂长。付胖子他爸在财务科当差,说厂里账本上全是血窟窿,新来的厂长正把车间设备当废铁卖。
当推土机的轰鸣撕裂操场寂静时,我们正在草窠里逮蛐蛐。龙龙最先发现那些红色横幅,歪歪扭扭写着"危房改造工程"。钢筋脚手架像具骷髅架子,一夜之间把操场啃得支离破碎。戴黄安全帽的工头举着喇叭驱赶我们时,我分明看见他腋下夹着两条红塔山——那是厂长办公室特有的招待烟。
地基开挖第三天,土腥味里混进了陈年朽木的霉味。我和付胖子趴在铁丝网豁口处,看挖掘机的铁爪掀开土层。一具朱漆棺材突然裂开,滚出团缠着布条的骷髅,空洞的眼窝里爬出条青蛇。工头骂骂咧咧用铁锹铲碎棺材板,碎木屑里突然蹦出枚铜钱,正巧滚到我脚边。
"光绪通宝!"龙龙家祖上开当铺,他对着阳光眯起眼,"这包浆少说百年了。"我们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在碎棺木间翻找战利品。付胖子找到个翡翠烟嘴,我兜里铜钱叮当作响。直到夕阳把碎骨染成橘红,我们才惊觉踩着的"石块"竟是半块头盖骨。
那天晚饭时,父亲盯着我衣襟上的铜锈,脸色突然铁青。他抄起鸡毛掸子的动作让我本能抱头,可这次落下的却是结实的耳光。"死人钱也敢拿!"母亲吓得打翻汤碗,褐色的紫菜汤在水泥地上漫成诡异的形状。我哭着把铜钱扔出窗外,夜色里传来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禁足的日子漫长如冬。我们在龙龙家阁楼发现半本《三国演义》,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符纸。付胖子提议玩"桃园结义",用缝衣针扎破手指时,血珠滴在符纸上竟晕开道金线。不知谁先提议的,等回过神,我们已举着燃烧的扫帚冲向工地。
年关的北风卷着碎雪,蓝色探照灯把钢筋骨架照得像巨型水母。我们蜷在水泥管里烧作业本,火苗舔舐着管壁上的冰霜。付胖子变戏法似的摸出瓶二锅头,说是从他爸柜子顺的。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时,我看见白雾中有团模糊的影子在飘。
"那...是不是王瘸子?"龙龙声音发颤。看门的老王头右腿是假肢,可眼前的白影分明悬在离地半尺。火堆突然爆出团蓝焰,借着这诡异的光,我看清了——惨白的宽袖长袍,黑发遮住整张脸,袍角渗着暗红,像浸过血又风干了百年。
付胖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呜咽。我们撞翻火堆夺路狂奔时,身后传来瓷器碎裂般的笑声。我最后一个翻出围墙,回头刹那,那东西就贴在我后颈,腐臭的寒气钻进衣领。龙龙家祖传的玉观音突然炸裂,清脆的崩裂声里,白影化作青烟消散在雪夜。
第二天我们发着高烧被送进厂医院。龙龙腕上的桃核手串全成了焦黑色,付胖子后颈留着五道青紫指印。大人们说是冻着了,可护士换药时我听见她们嘀咕:三号病床的老刘头昨夜咽气前,一直指着窗外喊"白娘娘饶命"。
二十年后同学聚会,付胖子已成地产商,龙龙在潘家园倒腾古玩。酒过三巡,龙龙突然掏出枚光绪通宝放在转盘上:"当年那批明器,我在古墓群地图上标过位置。"硬币在灯光下转出诡异的光晕,我们同时打了个寒颤——玻璃窗上,有道白影正缓缓漫过霓虹璀璨的都市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