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粤北山区笼罩在湿漉漉的雾气里,盘山公路像条褪了色的灰绸带,在林间时隐时现。林秀珍摇下车窗,潮湿的草木气息混着柴油味涌进驾驶室,仪表盘上的电子钟显示17:48,最后一抹残阳正被远处墨色山峦吞噬。
"师傅,就停这吧。"后座穿藏青布衫的老者递来两张皱巴巴的纸币,铜钱纹路的银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林秀珍接过钱时打了个寒战,对方的手冷得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
后视镜里,老者佝偻着背朝岔路口的木棉树走去,满地猩红落花被他踩得咯吱作响。林秀珍正要挂挡,忽然瞥见树影里转出两个人影。女人裹着靛蓝头帕,男人肩头扛着竹篓,青布裤脚沾满黄泥,像是刚从田埂上来。
"阿姊行个方便,捎我们到竹坑坳。"女人说话带着浓重鼻音,细长眼睛被暮色染成琥珀色。林秀珍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竹坑坳就在山腰,可那条年久失修的碎石路......
"车钱双倍。"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板。他掀开竹篓盖布,露出几捆扎着红绳的草药,浓烈的苦香顿时在车厢里漫开。林秀珍想起卧病在床的丈夫,医院开的西药总比不上这些山民采的土方管用。
引擎轰鸣声惊起路边白鹇,车轮碾过碎石路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视镜里,夫妇俩紧挨着坐在后排阴影中,女人怀里的竹篓随着颠簸轻轻摇晃,细碎声响像是某种甲虫在爬动。
天色暗得反常,林秀珍打开远光灯,光束却像被浓墨吞噬般照不出三米。仪表盘突然发出刺耳警报,油量表指针疯狂摆动,车身猛地顿挫两下彻底熄火。冷汗顺着她脊梁滑进后腰,这辆跟了她七年的老捷达从未在半道撂过挑子。
"怕是山风凉了机器。"女人幽幽开口,指尖拂过后排皮质座椅,发出令人不适的刮擦声。林秀珍下车时腿肚子直打颤,手电筒光圈扫过轮胎,几株车前草正从轮毂缝隙里探出头,叶片上凝着细密水珠。
两百米外亮着盏昏黄灯火,林秀珍踩着湿滑青苔叩响木门时,门缝里漏出的艾草烟熏得她直淌眼泪。开门的汉子满脸沟壑,腰间别着的柴刀还沾着新鲜树脂。
"阿妹进来喝口茶。"堂屋里传来沙哑招呼,八仙桌上摆着青花粗陶茶具,穿靛青大襟衫的老阿婆正在分茶。林秀珍回头招呼乘客,却发现那对夫妇不知何时退到槐树下,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是随时会断裂的丝线。
老阿婆突然按住她手腕,枯枝般的手指掐在命门上:"后生妹面相善,怎么沾了脏东西?"茶汤在粗瓷碗里荡出涟漪,映出屋顶横梁悬挂的桃木剑,剑穗上串着的五帝钱正在无风自动。
"竹坑坳往里十里都没人烟。"老阿婆往火塘添了把松枝,爆开的火星溅到林秀珍裤脚,"那对过路客要借你的车走阴关,车轮子压过黄泉坎,车头灯照穿望乡台,你说这铁家伙还转得动?"
堂屋梁柱突然吱呀作响,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湿麻袋在青石板上挪动。中年汉子抄起门后顶门杠,铜铃铛在夜风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老阿婆抓了把白米撒向门槛,米粒落地竟像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噼里啪啦炸起半尺高。
"劳烦阿婆指点。"林秀珍牙齿打颤,怀里的平安符烫得心口发疼。老阿婆从神龛取下个油纸包,展开是张泛黄的客家符咒,朱砂绘就的敕令符头被香火熏得发褐。
门轴转动声刺破死寂,月光在地上投出三道细长人影。老阿婆将符纸浸在茶碗里,浑浊茶汤瞬间漫出铁锈味:"他们等的是替身,老身且用三十年阳寿讨个人情。"说罢擎着茶碗推门而出,檐下红灯笼突然齐齐熄灭。
林秀珍攥着念珠缩在神龛下,听见外头传来古怪絮语,像是山风穿过空竹筒,又似溪水冲刷鹅卵石。约莫半柱香功夫,老阿婆蹒跚着回来,衣襟沾满草屑,手中油纸伞骨断了两根。
"往后莫贪夜路。"老阿婆往她掌心塞了枚温热的铜钱,上面的"乾隆通宝"字迹已被磨得发亮。院外传来引擎轰鸣,车灯刺破浓雾,那对夫妇坐过的后座落着几片枯黄竹叶,竹篓里残留的草药竟变成了晒干的艾草。
返程时山月格外清冷,林秀珍在后视镜瞥见个模糊人影站在山崖边,靛蓝头帕被夜风掀起一角。次日去城隍庙还愿,庙祝盯着她衣摆的艾草灰直摇头:"车轮印里掺着纸钱灰,你这是载了过路客啊。"
此后每逢清明,林秀珍总要去老阿婆的茶寮送新茶。只是再没遇见那户人家,唯有门楣上新贴的秦琼尉迟恭,朱砂绘就的甲胄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