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切,在寂静的偏殿书房内激起层层涟漪。
“太原府八百里加急?”赵桓原本因定下江南之策而略微舒展的眉头,瞬间又蹙了起来。叩击御案的指尖倏然停顿,锐利的目光自李纲、蔡懋二人身上掠过,投向殿门方向。
韩世忠、种师中、折可求三将联名上奏,这倒在情理之中,太原解围,战果如何,后续如何处置,自然要上报。只是……杨沂中?他不是奉朕密令,率踏白军与太行义军在敌后袭扰粘罕残部,相机行事么?怎会从太原发回“十万火急”的密报?
难道是……
赵桓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沉声道:“宣。”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风尘仆仆的踏白军信使,在两名小黄门的引领下,疾步入殿。他风尘满面,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步履稳健,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坚毅。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着两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声音因旅途劳顿而略显沙哑,却依旧洪亮:
“启禀陛下!太原大捷!韩、种、折三位将军已于三日前克复太原,阵斩金贼西路军副都统蒲察石家奴,俘虏金兵万余!此乃三位将军联名奏捷表!”
“另有……另有踏白军指挥使杨沂中指挥使,奉陛下密令,已于太原会合三位将军,杨大人有紧急密奏,命小人星夜兼程,亲呈御览!”
“好!好一个太原大捷!”赵桓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方才因国库空虚而积郁的沉重,被这突如其来的捷报冲淡了几分。他目光扫过阶下同样面露喜色的李纲与蔡懋,微微颔首。
张望早已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两份文书,先将那份厚实的奏捷表呈给赵桓。
赵桓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奏疏上详细记述了三路勤王之师如何合围太原,如何内外夹击,最终大破金军,斩将夺旗的经过。字里行间,透着血战之后的豪情与疲惫,以及对太原城内军民惨状的悲悯。
“蒲察石家奴授首,太原终复,诸卿……功不可没。”赵桓看完,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将奏疏递给一旁的李纲。
随即,他伸手接过杨沂中那份用火漆密封的密奏。
这薄薄的一纸文书,却让赵桓的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他能感觉到,这里面所承载的,绝非简单的军情。
撕开火漆,展开密信,赵桓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
起初,他面色尚算平静,杨沂中在密信中简述了太行山中伏击粘罕主力,后又如何与三路义军联手袭扰敌后,最终抵达太原的经过。这些,赵桓在怀州时已通过杨沂中派回的斥候略知一二。
但当目光触及密信后半段,提及王禀在太原城楼上所言的那个惊天传闻时,赵桓持信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太尉泣血提及,太原围困日久,屡闻北地有变。似有我大宋宗室,得金人扶持,于大名府左近,另立朝堂,聚拢溃兵流民,打出‘靖康’旗号,声称‘清君侧以安天下’,其军旗之上,多有‘玉石’之饰,隐指‘康泰’之意……”
赵桓的瞳孔骤然一缩,旋即恢复如常。只是那原本只是轻叩御案的指尖,此刻却牢牢按在了紫檀木的冰凉台面上。
玉石,康泰,靖康旗号,清君侧……好一个赵构!朕早已下令陈过庭追索其踪迹,断其羽翼,原以为他不过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却不料,他竟有这般手段,这般……魄力!竟敢在河北之地,借着金人的势,明目张胆地另立山头!这已经不是暗中掣肘,而是公然与朕分庭抗礼,割裂大宋!
伪齐?不,比刘豫那厮更早,也更恶毒!此举与金人何异?不,比金人更甚!金人为寇,尚属外患,而赵构此行,却是从内部瓦解大宋的根基!一旦让他坐大,与金人南北呼应,则河北糜烂,中原震动,朕这刚刚稳住的局面,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宗室倾轧,这是叛国!
赵桓的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深处,那股因太原大捷而生出的暖意,已然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取代。
他缓缓将密信折好,置于案头。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李纲和蔡懋。
“江南财赋之事,关乎国运。”赵桓的声音沉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李卿方才所举荐的两浙路转运使齐安,朕准了。只是此人朕尚未亲见,不知其才干究竟如何。这样,李卿,你明日一早,便派人去查明此人确切驻地,即刻宣其入宫觐见。朕要亲自考较一番,若果真是可造之材,朕便擢其为江南诸路财赋经略使,赐其便宜行事之权,专司清丈田亩、整顿漕运、严查偷漏税赋诸事。一应章程,待朕见过此人,再与诸卿细议。此事,朕希望一个月内,便能初见成效。”
他刻意将“宣其入宫觐见”和“亲自考较”说得郑重,目光在李纲脸上一顿,见其领会圣意,点头称是,心中便有了计较。齐安此人,若真是如李纲所言那般刚直强项,又兼具理财之能,那江南这块难啃的骨头,或许真能让他啃下来。“至于这北方的传闻……”赵桓语气一转,指尖轻点着那份杨沂中的密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李纲与蔡懋,“朕知道了。跳梁小丑,不足为虑。眼下,太原初复,百废待兴,河北之地亦需安抚。江南钱粮若不能及时输送,则北伐大业无从谈起。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足食。这个道理,朕懂,相信二位爱卿也懂。”
李纲与蔡懋何等精明,听出官家话中有话,知道官家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眼下不欲多言。他们也明白,此刻国库空虚,确实是燃眉之急,江南之事若能顺利推行,于国于军,皆是天大的利好。
“陛下圣明。”二人齐齐躬身,“臣等必全力辅佐,督办江南事宜,确保钱粮无虞。”
“很好。”赵桓微微颔首,“二位爱卿今日劳累,且先退下歇息吧。明日早朝,还有诸多军国大事,等着我们议处。”
李纲与蔡懋见官家胸有成竹,并未因北方的传闻而乱了方寸,反而更加坚定了整顿江南的决心,心中稍安。他们再次行礼,而后缓缓退出了书房。
殿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赵桓一人,以及那跳跃不定,将他身影拉得极长的烛火。
他霍然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殿外沉沉的夜幕。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张望!”
“奴婢在!”一直躬身候在殿角的张望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传朕旨意。”赵桓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立刻,宣皇城司指挥使陈过庭,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宫苑。
赵构……你以为河北天高皇帝远,朕便奈何你不得了么?
你以为打出“靖康”的旗号,就能蛊惑人心,瞒天过海了么?
朕能将完颜粘罕打得丢盔弃甲,就能让你这所谓的“伪朝”,连同你那不切实际的野心,一同化为齑粉!
大宋的江山,只能有一个主人!
也只能有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