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五月的天,日头毒辣。承天门外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站班的西夏武士额头上渗着汗,身上的皮甲更是闷热得像蒸笼。
皇城大殿内,气氛却比殿外的暑气还要燥热几分,或者说,是一种夹杂着惊疑和躁动的压抑。
御座之上,夏崇宗李乾顺的脸色阴晴不定,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扶手上镶嵌的绿松石,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殿下,枢密使嵬名令公、御史大夫野利蒲哇,以及一众党项贵族和汉人官员,皆是垂首肃立,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在不住地相互瞟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火药味。
"都说说吧。"李乾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阶下,"南朝汴京传回来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完颜宗望……败了。完颜宗翰……也败了。金狗两路伐宋,十数万大军,一败涂地。朕倒是想听听,诸位爱卿,对此……有何高见?"
他这话问得平静,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国主此刻的心情,绝不平静。
"陛下!"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党项大将第一个忍不住,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臣以为,此乃天赐我大夏良机!金狗自顾不暇,宋人亦是元气大伤!我大夏兵锋正锐,当趁此时机,尽起大军,东出贺兰,直取宋人那熙河、兰湟之地!当年被他们抢走的,如今正好连本带利讨回来!"此人乃是左厢神勇军都统军,素来主张对宋强硬。
"莽夫之言!"他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汉式官袍、面容清瘦的文官便冷哼一声,出列反驳,"将军只知攻伐,却不知审时度势!宋人虽新胜,然其国力远胜我大夏。那赵官家年少,手段却如此狠辣,连金人两路大军都能击退,岂是易与之辈?我大夏此时若轻举妄动,万一惹恼了那头发疯的宋国皇帝,引兵西来,将军可能担此干系?!"
"你……"虬髯大将怒目而视。
"陛下,"嵬名令公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先是对李乾顺躬了躬身,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宋金之战,局势突变,确实出人意料。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轻言战事,而是……探明虚实。"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赵官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宋朝国力恢复如何?其下一步,是对金穷追猛打,还是会……调转矛头,清算旧账?这些,我等皆不知晓。此时贸然出兵,风险太大。"
御座上的李乾顺手指叩击的频率慢了下来,显然在认真听着。
野利蒲哇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斜睨了嵬名令公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令公大人未免太过谨慎了。宋人就算打退了金狗,那也是惨胜。他赵官家就算再有手段,难道还能立刻变出几十万大军来不成?依我看,正是我大夏出兵的好时机!若是不给宋人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我大夏好欺负了!"
"出兵?"嵬名令公眉头微蹙,"野利大人是想让我大夏重蹈金人覆辙吗?宋人能击败金国十数万大军,就能击败我们。况且,我大夏若贸然挑衅宋国,一旦宋金议和共同对付我们,大夏又将如何应对?"
"令公此言甚是!"一个穿着深色官袍的中年臣子附和道,"金人虽然败退,但尚未倒下。如今之计,应当是静观其变,而非贸然出兵。"
"怕什么?"一个声音略显尖细的党项贵族反驳道,"金人强盛之时,对我大夏百般欺压,索求无度!如今他们遭了报应,正是我等摆脱其控制,重振国威的良机!至于宋人……哼,一群绵羊罢了!就算偶尔出了个把厉害角色,还能翻了天不成?大不了,咱们两边都派使者,看看谁给的好处多!"
"轻敌之言,不可取。"嵬名令公沉声道,"金人如今败退,但若彻底垮了,唇亡齿寒,我大夏又能独善其身多久?金人尚可为我大夏分担宋人的注意力,若金亡,宋必图西。"
"派使者?"李乾顺的目光在殿下扫过,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寻,"诸位以为,若要遣使南朝,当以何名义?又当如何行事?"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今日朝会的关键。
国相拓跋守寂,思忖片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可遣使祝贺宋帝汴京解围,此乃礼数。国书之中,可彰显我大夏睦邻友好之意,愿与宋永结盟好。至于……岁赐与榷场之事,或可令使者相机提及,探其口风。"
"祝贺?永结盟好?"赫连铁心冷笑一声,"拓跋相公莫非忘了,前些年是谁断了我大夏的岁赐,关闭了榷场,让我大夏军民衣食艰难?如今他们打退了金狗,我们就巴巴地跑去祝贺?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赫连将军此言差矣。"拓跋守寂面不改色,"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宋强金弱之势已现,我大夏若不早做姿态,一旦宋朝稳固中原,腾出手来,恐对我大夏不利。以'祝贺'为名,实为试探。若宋帝识时务,愿与我大夏重修旧好,则两国皆安。若其骄横自大,我等再做计较不迟。"李乾顺的目光转向嵬名令公:"令公以为如何?"
嵬名令公沉吟道:"国相所言,有其道理。遣使,是必须的。但国书措辞,以及使者人选,需得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臣以为,国书之中,除了祝贺,还当隐晦提及,我大夏与金国之盟约,乃是迫于其淫威,非我本意。若宋朝能助我大夏摆脱金人钳制,则我大夏愿为宋朝西面屏障,共同……抵御外侮。"
这话一出,殿内不少人都是脸色微变。这是……要向宋朝暗示可以联手反金了?
"至于使者……"嵬名令公继续道,"当选一能言善辩、沉稳机敏之人为正使,再配一勇武之将为副使,既不失礼数,亦能彰显我大夏并非无人。护卫……当用我铁鹞子精锐,以壮声威。"
李乾顺听着,手指再次轻轻叩击扶手,眼神闪烁不定。嵬名令公的提议,比拓跋守寂的更加大胆,也更具操作性。
"陛下,"野利蒲哇突然开口,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臣听闻,南朝除了那个赵官家,河北之地,似乎还有一位赵氏宗亲,也打出了旗号,与汴京那位分庭抗礼?此事……或可为我等所用?"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李乾顺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他盯着野利蒲哇:"哦?野利爱卿是从何处听闻此事?可有确切消息?"
野利蒲哇躬身道:"回陛下,此乃臣从一些往来于河北的商旅口中零星听闻,尚未证实。但若传言属实,则南朝内乱已现,我大夏……或可从中渔利。"
嵬名令公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此事未经证实,不可轻信!南朝内部之事,我等不宜过早介入,以免引火烧身!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使者前往汴京,探明那赵官家的真实意图和实力,方为上策!"
李乾顺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令公所言甚是。南朝内部之事,暂且观望。"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大声道:
"传朕旨意!即刻遴选使臣,备好国书、贡品!三日之内,使团必须出发!前往汴京!"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告诉使臣,此去汴京,给朕看清楚!听清楚!问清楚!朕要知道,那个赵桓,究竟想做什么!朕要知道,如今的宋朝,到底还剩下几分力气!朕更要知道,他对我大夏,究竟是何态度!"
"朕要……在这盘新的棋局上,为我大夏,争得一个最有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