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冬,长沙金盆岭的清晨格外寒冷。
左宗棠踩着薄霜巡视校场,三千新募的楚军士兵已列队等候,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空气中凝成一片薄雾。
"王鑫的旧部站第一排。",左宗棠对身旁副将吩咐道,目光扫过那些面孔,多是湖南农家子弟,眼神中混杂着敬畏与迷茫。
他紧了紧狐裘大氅,登上点将台,声音如金铁交鸣:"今日楚军重建,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保境安民!"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枯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左宗棠抬手示意安静,转向亲兵:"周教头到了吗?"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军官纵马入校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铁塔般的身躯裹在略显陈旧的棉甲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又似古井般沉静。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与寻常清军将领拖沓的做派截然不同。
"末将周宽世,参见左大人!"来人抱拳行礼,指节上布满老茧。
左宗棠微微颔首:"宝庆一战,你的炮兵把长毛轰得魂飞魄散。本官要你把这份本事,教给这三千儿郎。"
他指向校场东侧,"那里有二十门新购的洋炮,从今日起归你调遣。"
周宽世眼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过..."他略作迟疑,"恐有些练兵之法,与湘军旧制不同。"
"要的就是不同!",左宗棠突然提高声调,惊起远处树梢几只寒鸦,"那些老一套,对付流寇尚可,若遇英法联军...",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将领们都能读懂他未尽的忧虑。
次日寅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校场上已架起数盏防风灯笼。
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身旁摆着个奇怪的木盘,上面堆砌着泥沙制成的地形模型,插满各色小旗。
二十余名湘军老将打着哈欠聚拢过来,有人小声嘀咕:"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
"诸位请看。",周宽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他拿起细木棍指向沙盘:"这是模拟郴州地形的沙盘,现代战争讲究'体系对抗',而非简单的两军对垒。"
木棍移动间,沙盘上的小木块演绎出一场战役:蓝色旗帜的炮兵首先占领高地,红色旗帜的步兵呈散兵线推进,绿色旗帜的骑兵迂回包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看得老将们目瞪口呆。
"花架子!"满脸络腮胡的张彪突然嗤笑,"真打起来,谁跟你按这戏文走?"
周宽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册子:"咸丰七年,英法联军攻广州,就是用这等战法,以八千破我四万。"。
他翻开一页,上面精细绘制着联军进攻路线图,"他们的炮兵先轰塌城墙,步兵在火力掩护下突击,我军甚至没机会近身搏杀。"
校场上一片死寂。左宗棠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方,突然开口:"这图册从何得来?"
周宽世早有准备:"回大人,是末将从阵亡的英军军官身上所得,请通译解读后抄录"。
他指向图中几处标注,"这些符号记载着火炮射程与弹道计算之法。"
左宗棠接过图册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忽然他合上册子,目光如电:"从今日起,楚军操练全按周将军之法执行!有违抗者——"他环视众人,"军棍四十!"
晨练开始后,周宽世将三百精锐分成六队,他亲自示范持枪姿势:"枪托抵肩要实,腮贴枪身要稳。"。
纠正一名年轻士兵时,周宽世发现他双手发抖,"怕后坐力?"
年轻士兵涨红了脸:"回教头,小的原先是抬轿的,没使过火器..."
"记住,"周宽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听见。
"火枪不是刀剑,它能让瘦弱者击败壮汉,能让农妇击毙将军。",他举起自己的步枪。
"从今往后,你们的手臂就是炮架,眼睛就是准星,而纪律——",他重重顿足,"是比火药更重要的力量!"
不远处,幕僚刘松山忧心忡忡地对左宗棠低语:"大人,这般严苛,恐士兵生变..."。
左宗棠却盯着正在练习排枪轮射的方阵,眼中异彩连连。
"你看那装弹节奏,第一排射击时,第二排已装好火药,第三排正在填弹。如此循环,弹幕不绝...",他突然转身,"传令!加拨五百两银子,再购二十支洋枪!"。
七日后,校场北侧竖起两道草靶墙,中间留出百步空地。
周宽世向观战的将领们解释:"今日演练新式战法。张将军率百人按湘军传统战法进攻,我带五十人用新法防守。"
张彪咧嘴一笑:"周教头,可别说我以多欺少!",他身后的老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甚至炫耀地挥舞着大刀。
随着铜锣声响,张彪部队呐喊着发起冲锋,队形松散但气势骇人。
周宽世这边却异常安静,五十人排成三列横队,随着旗语变换阵型。"第一列,跪姿预备——放!"
"第二列,立姿预备——放!"
"第三列,预备——放!"
虽然使用空包弹,但密集的爆响仍让冲锋队伍下意识地减速。
周宽世突然挥动红旗,二十名士兵从侧翼快速迂回,形成交叉火力。张彪部队尚未接敌,就已"伤亡"过半。
观战台上,左宗棠猛地站起,茶盏翻倒浸湿了袍角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场上那些严格执行战术动作的士兵,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影子。
"停!"裁判挥旗终止演练。张彪脸色铁青:"这算什么?真刀真枪干一场!"
周宽世平静地摘下单筒望远镜:"张将军,若实弹演练,贵部此刻已全军覆没。"他指向草靶墙,"请各位查看弹着点。"
众人走近才发现,西侧墙面上弹孔分布均匀,而东侧墙上,模拟张彪部队的位置,弹孔密集得如同蜂巢。
左宗棠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栖在辕门上的乌鸦。
他大步走到周宽世面前,竟当众深施一礼:"周将军真乃国士也!本官即刻上书朝廷,保举你为楚军总教习!"。
左宗棠忘了,周宽世现在是湖南的提督,周宽世之所以愿为左宗棠训练楚军,是知道楚军将来不但能平定太平军,还能维护我国新疆疆土的平安。
十多年后,左宗棠的楚军收复了新疆,维护了国家西北的安全。
当夜,中军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左宗棠破例温了一壶湖南的老米酒,亲自给周宽世斟满:"白日演练,令本官想起道光年间在闽浙所见英舰。"
他摩挲着酒杯,"其炮火之利,船坚之甚...我水师战船未及靠近,就已樯橹灰飞烟灭。"
周宽世轻声道:"大人,西洋之强不在船炮,而在..."他指了指太阳穴。
"思想,西洋人他们将军队当作精密仪器,每个士兵都是不可或缺的零件。"
帐外北风呜咽,左宗棠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若给你三个时间,能将楚军练至何等程度?"
"若粮饷充足..."周宽世眼中燃起火光,"三个月可成劲旅,五个月敢与英法一战!"
"好!"左宗棠拍案而起,震得烛火摇曳,"明日开始,全军按新制整编,本官还要奏请设立讲武堂,培养通晓西洋之术的军官!"
周宽世趁机进言:"大人,还可选派聪颖子弟,赴上海、广州学习机器制造..."。
左宗棠仰头饮尽杯中酒,掷杯于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纵使朝中那些腐儒聒噪,本官也要把这楚军,练成我大清的擎天玉柱!"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
帐内两人浑然不觉,正就新军编制激烈讨论,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恍若两个正在重塑时代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