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的龙涎香突然凝滞,陈恪跪伏在金砖上的身躯微微一震。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翰林院学士?王命旗牌?
这哪是讨价还价后的折中方案,简直是把他直接捧上了云端!
"臣..."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
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疼痛提醒他这不是幻觉。
知乎收藏夹《如何应对领导破格提拔》的高赞回答在脑海中炸开:【当恩宠远超预期时,危险往往成正比】。
严嵩的蟒袍擦过他的肩头,带起一阵带着沉水香的风。
老首辅临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把钝刀缓缓刮过陈恪的脊背。
徐阶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三缕长须在陈恪视线边缘轻轻晃动,如同悬在头顶的三柄利剑。
"臣...领旨谢恩。"陈恪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咚"的一声闷响在精舍内回荡。他故意延长了俯身的时间,让冰凉的触感冷却沸腾的思绪——嘉靖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待两位阁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陈恪才缓缓直起腰。
鲛绡帐后嘉靖的身影已经重新隐入阴影,唯有拂尘玉柄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臣告退。"陈恪又行一礼,转身时官袍下摆带起小小的漩涡。
他的步伐很稳,就像在台州面对倭寇的刀锋时那样,一步一顿,仿佛在丈量生与死的距离。
精舍的门槛近在咫尺。
陈恪的靴尖刚要跨过,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鬼使神差地转身,膝盖再次砸在金砖上。
"圣上..."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柄利剑劈开了凝滞的香雾,"保重。"
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陈恪自己都愣住了。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职场真情流露》下的神回复闪过:【当你说出真心话时,请记住——最危险的往往是最真实的】。
纱帐猛地一晃。
嘉靖的身影突然清晰起来,道冠上的金丝绦带随着动作剧烈摇晃。
那双泛着金色的眼睛瞪得极大,丹药侵蚀的面容上浮现出罕见的错愕。
"你..."嘉靖的拂尘柄悬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
陈恪看见皇帝的嘴唇微微发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二十岁青年才有的无措。
这刹那的对视不过弹指,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陈恪迅速低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竟忘了眼前这个人是能决定九族生死的帝王!
精舍内静得可怕。更漏的滴水声突然放大,每一下都像鼓点敲在神经上。
"退下吧。"良久,嘉靖的声音飘来,比往常多了几分人气,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
陈恪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精舍的。
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他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
远处候着的冯保小跑过来,白净的脸上写满担忧:"陈大人?"
"没事。"陈恪机械地整了整官帽,指尖触到满手冷汗。
他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冯公公,方才...我是不是僭越了?"
冯保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大人说笑了。主子最是宽仁..."
话未说完,精舍内突然传来金磬的脆响,惊得他浑身一抖。
"奴婢告退!"冯保匆匆离去,背影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陈恪站在廊下,望着精舍窗纸上晃动的烛影。
精舍内,嘉靖的拂尘柄轻轻敲击金磬,节奏杂乱无章。
吕芳跪在丹墀下,额头紧贴金砖,大气都不敢出。
"吕芳。"嘉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犹疑,"朕是不是...对那孩子要求过甚?"
老太监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伺候嘉靖三十年,他第一次听到皇帝用"孩子"称呼臣子。
"主子爷明鉴万里。"吕芳谨慎地回答,"陈御史年轻有为..."
"他才二十岁未满。"嘉靖打断道,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拂尘玉柄,"与朕当年大礼议时一般年轻。"
吕芳的呼吸一滞。
大礼议——那是嘉靖最敏感的逆鳞,也是奠定绝对权威的血色开端。
老太监的膝盖在金砖上碾出轻响:"主子爷天纵圣明..."
"当年朕为父母名分,独抗满朝文武。"嘉靖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很远的地方,"杨廷和那老匹夫带着百官伏阙痛哭,金銮殿前的青砖都被他们的膝盖磨出了坑。"
吕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场持续三年的政治风暴,最终以一百三十四位大臣廷杖、十六人毙命的代价落幕。
血迹渗入金砖缝隙,至今每逢阴雨天还能闻到铁锈味。
"陈恪比朕幸运。"嘉靖的嘴角扯出古怪的弧度,"至少有朕护着他。"
吕芳猛地抬头,皱纹深刻的老脸上写满震惊。
这句话里的温度,简直不像从炼丹皇帝口中说出的。
"去告诉陆炳。"嘉靖的拂尘突然指向锦衣卫衙门方向,"让他好生照看这小子。"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让那小子知道。"
吕芳深深伏地,迦南香佛珠在袖中轻轻碰撞。
他忽然明白主子爷为何破格加恩——在陈恪身上,嘉靖看到了当年那个单枪匹马挑战整个文官集团的自己。
"老奴这就去办。"吕芳倒退着退出精舍,在关门瞬间瞥见嘉靖正摩挲着案上一卷《永乐大典》——那是陈恪亲手校勘的"革卦"篇。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宫墙,陈恪的马车缓缓驶离西苑。
他掀开车帘回望,精舍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穿越者终极守则:"陈恪对着虚空默念,"当权力与真心意外交汇时,请记住——那既是致命的软肋,也是最坚硬的铠甲。"
车轮碾过积雪,驶向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