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夜色如墨,雨丝在灯笼映照下织成细密的银网。
漕改衙门内,烛火彻夜未熄,铜灯里的灯油已添了三回,灯芯爆开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厅堂内格外刺耳。
陈恪立在檐下,五品獬豸补服的下摆被夜风吹得微微翻卷。
他指尖摩挲着常乐绣的平安符,红丝线在黑暗中泛着暗哑的光泽。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穿过雨幕,已是四更天了。
"大人!"徐渭的青衫袖口沾满墨渍,从厢房匆匆奔来,"最后一批地契核验完毕——"他展开手中账册,密密麻麻的红圈触目惊心,"陆明远押了祖宅,马宁远连小妾的嫁妆都折了现..."
陈恪的目光扫过廊下堆积如山的契纸。
那些泛黄的田契、房契上盖着各色花押,像无数张咧开的嘴,嘲笑着这场荒唐的赌局。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经济危机》下的高赞回答闪过:【当所有资产都变成纸面富贵时,请记住——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文长兄辛苦。"陈恪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赈灾粥棚还剩多少存粮?"
徐渭的折扇"咔"地合拢:"只够明日午时。"他忽然指向城南方向,"方才赵诚派人来报,丰裕行最后一石米也被周记粮行买空了!"
雨势骤然变大,檐角的水帘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陈恪的皂靴。
他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宁波港外的惊涛骇浪。
乐儿,为夫的命都在你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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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那个雨夜的对话,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恪哥哥,你看这样如何?"常乐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她当时踮着脚,将一张画满方框线条的宣纸拍在书案上,杏眼里盛满兴奋的光芒,"设立官办的钱粮交易所,让粮商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陈恪记得自己当时怔住了。
常乐这个提议简直是为漕改量身定做的——公开竞价既避免了暗箱操作,又能真实反映市场行情。
但随即,常乐却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不过..."她的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如果有人恶意抬高粮价,农户手上的钱买不起粮食怎么办?市面上若没有百姓能承担的平价粮,遭遇天灾,会酿成大乱的。"
陈恪的思绪被拉回那个夜晚。
他记得自己站在烛光下,看着常乐在纸上勾画的粮市结构图,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这不就是后世的交易所概念吗?
而常乐指出的问题,正是市场操纵的风险。
"乐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恪当时笑着捏了捏妻子的鼻尖,"官方可以出手监管,打击围标..."
话到一半,他却顿住了。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形——与其严防死守,不如将计就计。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常乐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眼神的变化,珍珠耳坠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晃:"恪哥哥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陈恪缓缓踱步,手指轻叩桌面,"如果有人真想哄抬粮价,我们不妨让他们先得意一阵。"
烛火在常乐眼中跳动,她突然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就像爹爹抓江洋大盗,总要等他们先动手才好定罪!"
陈恪被妻子的比喻逗笑了,但随即正色道:"但必须有后手。乐儿,你之前说与琉球海商有往来?能否从海外购置暹罗米与琉球米?"
"自然没问题!"常乐眼睛一亮,掰着手指头数道,"暹罗米粒大饱满,琉球米虽稍逊但价廉。只是..."她突然皱眉,"买粮食的钱从哪里来?这可不能走公账,不然会被发现。"
陈恪刚要开口,常乐却已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点钱不算什么,乐儿我有的是钱。"她狡黠地眨眨眼,"但恪哥哥想过没有,对方若真要出招,必定封锁各处关卡。就算能买到米,也运不进来呀。"
窗外的雨声渐大,陈恪望着妻子娇俏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天真的小姑娘有着怎样敏锐的商业头脑。
他伸手将常乐拉到膝上,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那熟悉的桂花香。
"运输的话..."陈恪沉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如果是水军军粮呢?"
常乐猛地转身,杏眼圆睁:"俞将军!"
"正是。"陈恪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常乐腰间轻叩,"俞大猷欠我人情,且最恨贪官污吏。若有那么一天,我明修栈道上会去南直隶求粮,吸引严党注意。而你..."
"我暗度陈仓,找俞将军帮忙运粮!"常乐兴奋地接话,珍珠耳坠随着动作剧烈晃动,"恪哥哥真聪明!"
陈恪笑着吻了吻妻子的发顶,随即唤来徐渭。
那位狂生摇着折扇听完计划,眼中精光暴射:"妙计!但还缺一环——如何让那些粮商倾家荡产?"
"这个简单。"常乐从陈恪膝上跳下来,裙裾飞扬,"我们可以暗中收购市面上的平价粮,等他们哄抬粮价时高价卖出。"她转向陈恪,"再开家票行,专给那些粮商放贷!"
徐渭的折扇"唰"地合拢:"高!实在是高!先诱他们入彀,再断其退路!"
三人连夜完善计划:徐渭负责暗中收购市面平价粮;常乐扶持一家"乐记票行"准备放贷;待粮商们倾尽所有囤积粮食后,由俞大猷运来海外粮食平抑粮价。
"最后一步最关键。"陈恪在烛光下凝视着常乐的眼睛,"必须一击功成,让他们再无翻身之力,无法再阻挠新政。"
常乐握住丈夫的手,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放心,我会让阿大联系琉球那边备足两个月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