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厅内,苏老太爷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更漏滴水,计算着家族命运的流逝。
"父亲,锦衣卫已经连续三日盯梢我们的产业了。"大房苏明远的声音平静如水,三缕长须纹丝不动,"绸缎庄门可罗雀,码头货船无法启航,茶楼更是无人敢进。"
二房苏明理不停地用帕子擦拭额头的汗水,青色直裰后背已经湿透一片:"这...这可如何是好?一日损失就是上千两银子啊!"
"慌什么!"老太爷浑浊的老眼突然精光暴射,"苏家百年基业,什么风浪没见过?"
三房苏明德猛地拍案而起,魁梧的身形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父亲!那陈恪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不如什么?"老太爷冷冷打断,"带人冲进知府衙门抢人?还是去校场和陈恪的三千新军拼命?"
苏明德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大房苏明远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父亲,我以为陈恪此举意在引我们自乱阵脚。他抓了我们的人,又派锦衣卫大张旗鼓地监视,就是要逼我们有所动作。"
老太爷微微颔首,手中核桃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明远说得对。陈恪这是'打草惊蛇'之计,我们越是沉不住气,越容易被他抓住把柄。"
"那...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二房苏明理的声音发颤。
老太爷的目光在三个儿子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二房身上:"明理,明日你去求见陈恪,探探他的口风。记住,只谈生意,不谈其他。"
二房苏明理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明德,"老太爷转向三房,声音陡然严厉,"你给我安分些!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行动!"
三房苏明德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闪烁着不服的光芒。
夜深了,苏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三房的院落还亮着微光。
苏明德在房中来回踱步,靴底与青砖摩擦发出仿若不安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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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苏州校场上号角齐鸣。
二房苏明理身着华服,站在校场辕门外已经半个时辰。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名帖被捏得皱皱巴巴。
"这位大人,"他再次向守门的军士拱手,"可否再通禀一声?就说苏家苏明理求见知府大人,有要事相商。"
那军士面无表情:"知府大人有令,练兵期间概不见客。请回吧。"
苏明理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悄悄递过去:"一点心意,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军士脸色骤变,后退一步厉声喝道:"大胆!竟敢行贿军营守卫!来人啊!"
几名持矛士兵立刻围了上来,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苏明理吓得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我这就走..."他慌忙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校场。
回府的路上,苏明理的心沉到了谷底。
陈恪拒不见客,连贿赂都无门而入,这分明是要与苏家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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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苏府后花园的假山石在渐暗的天光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三房苏明德缩在一处隐蔽的角落,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爷,您真要这时候出去?"心腹家丁苏安紧张地搓着手,"老太爷说了,让全家人都安分待着..."
"闭嘴!"苏明德低吼一声,浓眉下的眼睛布满血丝,"再等下去,苏家就完了!大哥和父亲只会坐以待毙!"
他紧了紧身上的褐色粗布衣裳——这是他从马夫那里偷来的,与平日穿的锦缎华服天差地别。
苏安递过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几锭银子和一沓银票。
"三爷,这是小的从账房那里..."
苏明德一把抓过包袱,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他探头看了看花园小径,确认无人后,猫着腰向偏门摸去。
偏门处的老门房正在打盹,苏明德屏住呼吸,轻轻拨开门闩。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吓得他浑身一颤,但府内依旧安静如常。
"三爷保重..."苏安的声音几不可闻。
苏明德没有回头,闪身出了偏门,融入苏州城的夜色中。
徐弘道府邸的书房内,烛火摇曳。这位苏州同知大人正烦躁地翻着一摞文书,每一页都盖着鲜红的知府大印。
他面容清瘦,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紧锁。
"大人,今日的公文..."师爷小心翼翼地递上另一叠。
"够了!"徐弘道猛地拍案,震得茶盏一跳,"那徐渭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师爷,竟敢对本官的批复发回重拟!"
师爷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徐弘道胸口剧烈起伏。
自从陈恪到任,他这个同知就像一条听指挥的小狗。那徐渭更是可恶,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俨然一副二知府的做派。
"老爷..."管家在门外轻唤,"有客到访。"
徐弘道不耐烦地挥手:"不是说了今日不见客?"
管家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是苏家三爷,从后门来的..."
徐弘道瞳孔骤缩,手中的毛笔"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溅脏了官服前襟。他猛地站起,太师椅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蠢货!"他咬牙切齿,"这时候来找我,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师爷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徐弘道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蟒袍玉带下的身躯绷得死紧。苏家如今就是块烧红的烙铁,谁碰谁倒霉。可若拒之门外,被有心人看见...
"快把他请进来,带他去偏厅。"徐弘道终于停下脚步,声音冷得像冰,"记住,别让别人看见。"
偏厅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苏明德那张平日趾高气昂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一见徐弘道进来,他立刻扑通跪下,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徐大人救命啊!"苏明德的声音带着哭腔,全无往日的嚣张,"我苏家冤枉啊!"
徐弘道强忍着一脚踹开他的冲动,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苏三爷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苏明德却不肯起,反而膝行几步抱住徐弘道的腿:"那陈恪不分青红皂白,抓了我家的人不说,还派锦衣卫日日盯着!绸缎庄、茶楼、货栈,全被盯死了!生意做不成,下人们也人心惶惶..."
徐弘道太阳穴突突直跳。
苏明德身上的马夫衣裳散发着汗臭味,熏得他几欲作呕。
他强忍着恶心,弯腰扶起苏明德:"有话好好说,苏三爷先起来。"
苏明德就势起身,却仍抓着徐弘道的手臂不放:"徐大人,您可是胡部堂的门生!那陈恪再猖狂,总得给部堂大人几分薄面吧?"
油灯的光影在徐弘道脸上跳动,勾勒出一张阴晴不定的面孔。
他慢慢抽回手臂,踱到窗边确认外面无人,才压低声音道:"苏三爷,此事非同小可。陈知府抓人的罪名是'通倭',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冤枉啊!"苏明德急得直跺脚,"我苏家世代经商,清清白白,怎会与倭寇有染?定是那陈恪新官上任,要拿我们苏家立威!"
徐弘道眯起眼睛。苏家清白?这话连三岁孩童都不信。
苏州城里谁不知道苏家与海上那点勾当?只是以往无人查罢了。
"苏三爷,"徐弘道斟酌着词句,"此事需从长计议。陈知府奉皇命练兵,又有锦衣卫相助,本官虽为同知,却也..."
苏明德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沉甸甸的坠手:"徐大人,这是五百两银票,只求您帮忙递个话。若事成,另有重谢!"
徐弘道盯着那锦囊,喉结滚动了一下。
五百两,相当于他两年的俸禄。
但他没接,反而背过身去:"苏三爷,这不是钱的事。"
"一千两!"苏明德急忙加码,"只要徐大人能在部堂面前美言几句..."
徐弘道突然转身,脸上堆满假笑:"苏三爷误会了。本官是说,此事需谨慎行事。"他接过锦囊,掂了掂,"这样吧,明日我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杭州。但成与不成..."
"明白!明白!"苏明德点头如捣蒜,"只要徐大人肯帮忙,苏家上下感激不尽!"
他脸上浮现出喜色,仿佛已经看到陈恪撤走锦衣卫,苏家重现辉煌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此事若成,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甚至压过大房二哥...
徐弘道将苏明德的喜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这蠢货还以为事情真有转机?
"时候不早了,苏三爷请回吧。"徐弘道做了个请的手势,"记住,今晚之事..."
"我懂!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苏明德拍着胸脯保证,又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徐弘道站在窗前,看着苏明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他猛地拉上窗帘,转身喝道:"来人!"
管家立刻推门而入:"老爷?"
"去把苏家这些年送来的礼单、书信,统统烧了!"徐弘道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一件不留!"
管家瞪大眼睛:"老爷,这..."
"还有,告诉账房,把去年那笔'修堤款'的账目重新做一份。"徐弘道从锦囊中抽出一张银票塞给管家,"记住,是'修堤款',与苏家无关!"
管家接过银票,手微微发抖:"老爷,苏家这事...真这么严重?"
徐弘道冷笑一声,指了指知府衙门的方向:"那陈恪是什么人?嘉靖二十九年状元,常远山的女婿,奉皇命练兵!连胡部堂公子的板子都敢打,你觉得他会给我这个同知面子?"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徐弘道的脸忽明忽暗。
"苏家死定了,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他轻声道,"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别被他们拖下水。"
管家恍然大悟,匆匆退下去安排。
徐弘道独自站在昏暗的偏厅里,将剩下的银票一张张数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苏明德那蠢货还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殊不知他徐弘道从来只做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那封承诺要写给胡宗宪的信?明日随便写几句敷衍了事便是。
胡部堂何等人物,岂会为了个商贾与皇上钦点的知府对着干?
窗外,苏州城的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梆子。
徐弘道吹灭油灯,身影融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