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再次睁开眼睛时,入目的仍然是纯白的医院。
只是这一次,病床前的人却多了。
比视觉先恢复的是听觉。
“不可否认这样的方式会让患者恢复记忆,国外也有这样的例子,但…”医生摇了摇头,“但却是少数。”
“身体状况怎么样?还有脑部。”薛呈站在医生与冷金旗的对面,“有没有损伤?”他询问医生。
“不会的,李先生属于心因性失忆,不是脑部问题。”
医生和薛呈一直在小声交谈,冷金旗却一直没有说话,李山动了动手指想开口,他扭过头,张开了嘴巴,在发出声音的前一秒,薛呈身侧的陆漪捂着嘴巴往李山这儿指了过来。
李山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失忆那段时间的事情好像一场梦,他才清醒过来,需要时间来判断梦与真实,所以此时他的眼神便显得有些懵懂。
冷金旗率先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山发觉到,这人愣了三秒后,眼眶忽de红了。
接着,李山便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小晖…”
冷金旗将他抱的很紧,他心里有些不习惯,但身体似乎能够接受这个拥抱,便没有挣扎。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和哥哥说…”
李山目光一滞,身体僵住了。哥哥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有些羞耻。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李山动了动身子,他想推开冷金旗,他怎么不知道平时嘚瑟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冷金旗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
“患者醒了,我去安排检查。”医生看了一眼走出门去,薛呈和陆漪两人颇有眼力见的一同跟了出去。
“小晖?”
见李山不说话,冷金旗疑惑地唤了声,他心中一惊,害怕李山受了刺激后记忆会退化的更久远。
“冷金旗…”
李山终于找到了声音,大概是昏迷了太久,嗓子有些干,此时显得格外暗哑。
他能感觉到他叫出冷金旗的名字时,冷金旗那瞬间僵住的身体,他抬起手轻轻将冷金旗推开,看着那好看的眼睛再次唤了声:“冷金旗,我没事。”
冷金旗沉默了。
刚刚他第一句话是啥来着,小晖?哪里不舒服和哥哥说…
李山恢复了记忆,他高兴之余,心中冒出一丝丝尴尬。
“李山…”
“嗯。”李山点点头,又抬手指向旁边的水杯,“有些渴。”
冷金旗伸手拿过水杯递到李山面前,看着他咕噜咕噜喝完一整杯水,又接过空杯子替他倒了一杯。
“还要吗?”
“谢谢,不用。”李山喝到一半,放下了水杯,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周。”
冷金旗垂下眼眸,李山看得出,这人在愧疚。
八岁的小晖或许想不通,但虚岁二十九的李山肯定能想通,侨园48号那一晚,是冷金旗想要帮助他恢复记忆演的戏。
至于冷金旗为什么知道那些,肯定是从薛医生那里得到的消息,毕竟每次在工作室做治疗,他都会让薛呈帮他记录记忆片段。
作为医生,薛呈本不会透露这些,李山猜测,怕不是冷金旗动了什么非常手段。
“案子怎么样了?墓园那事。”
李山对于林玉军那案子知道的不多,在他的记忆里,他只是会跟着冷金旗出外勤,但基本上都待在车里。
“你最关心的还是这案子吗?”
冷金旗语气里带着些失落,到底理亏,半晌,他还是回答道:“案子进展顺利,整个闽城公安借着我的名义清扫了一个巨大的毒瘤。”
李山不是关心案子,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问一些工作上的事。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都可以告诉你。”
冷金旗搬了椅子在病床前坐下。
初夏的雨季还未走,屋外虽然不像在厦市那天的雷暴天气,但仍是阴沉沉的下着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变大。
冷金旗的头发变长了些,但和第一次见他时,已经短了不少了,明明也没有多久没见,但李山总觉得,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了,虽然在常在身边,但今天睁开眼时,李山忽然有种恍惚感。冷金旗也是一样的,他和李山形影不离,吃住生活都在一起,可是刚才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看着李山懵懂的眼神,心凉了半截,幸好,幸好。
李山摇了摇头,他没什么想问的,只一味的看着冷金旗,冷金旗这人长得好看,但最近好像憔悴不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原因,还是因为案子。
黑色羊绒衫被脱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冷金旗上身穿了件蓝色衬衫,衬衫里面还有一件深蓝色底衫,袖口都被规整的折叠扣在了大臂处。乌黑的头发扎了个半丸子头,没有被扎进去的头发垂落在肩膀之下,还有些微卷。
知道新疆姑娘漂亮,新疆男人也是漂亮的没话形容。
李山挪开视线,不再去直视那双拥有浓密睫毛的眼睛。“冷金旗。”
他看着面前空白的墙面,低声开口。
“怎么了?”
冷金旗不明所以,在他看来,面前这李老师纯纯就是记忆里那冷漠的李老师,刚醒来就问案子,问完案子就盯着自己,盯着盯着,又漠然的转开了头。
心思太难猜。
“这段时间…”
“嗯?”冷金旗凑近了些,想听清李山的话。
“对不起,让你承担了这么多。”
李山说。
“…”
有些担子有些责任,担着就担着了,他冷金旗也不是担不起,重案组的陈进、钟弥迩、况野、岳晨暄…什么事他都可以担着,还有师傅的事、十二九行动、劳什子红桃方块、闽城的糟心事…没什么不能往他冷金旗头上放的,前十五年,他在京城肆意过活,仗着家里有钱有哥哥,既不需要继承家业,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轻轻松松地学习,变着法儿的花钱,肆无忌惮的做所有感兴趣的事,后十五年,他受吴连山的影响开始涉及社会事业,报了公大,进了京城刑侦,一人托举起重案组,办了一个又一个案子。
没什么不能担着的。
他有钱,有权,还是个好人。
然后认识了李山,又担下了李山的前半生,势必要帮李山找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事没人提及,便都是觉得理所当然,他冷金旗也不会有任何抱怨心理,毕竟他担的这些事,换另一个人可能早就撂挑子走人了,但谁让他是冷金旗呢?全世界仅此一个的冷金旗。
但今天李山提到了,李山看到了他的担子。
他说“对不起,让你承担了这么多。”
你本可以当个少爷,读书、出国、随便继承一部分家产,爱赛车赛车爱买车买车爱花钱花钱,可是,你被卷进来了。
冷金旗知道了李山的身世,恢复记忆的李山,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么这所有的一切,真的就是天道使然缘分自然形成的吗?
真的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冷金旗怀疑过、李山现在也怀疑,或许从一开始,吴连山就计划好了一切,为他的团队计划好了一切。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李山,从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救起开始,我们的命运就注定了。”
若欧阳珍没有救下冷沅也,那么冷金旗便也不会出生。
“但这一切不是你该承担的。”
李山抬手,抚上了冷金旗的脸颊,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那这些就是你该承担的吗?”
七岁时,作为罪犯与卧底的父母双亡,被警察养在身边,然后再次被警察送入以前的世界。
这就是李山该承担的吗?
听到冷金旗的话,李山也有些说不清,他固执的要找回记忆,现在终于找到了,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何面对李阅川如何面对安晴如何面对吴叔,如何面对冷金旗。
“李山,你以前从不矫情。”冷金旗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面颊上拿来,压在了被子上。
李山自嘲一笑,他也不想矫情,他也想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单单做一个领着月薪的老师,偶尔去看看脱口秀,偶尔偷偷赛车。
可是怎么办呢?现在,他是十二九特大重案案犯头子傅延章的儿子,二代红桃是他的发小,那些杀人的砍人的害人的,全是从小待在他身边的人。
十二九津港爆炸中牺牲的数位警察,全是被他的父亲傅延章害死的。
领养他的养父是十二九行动的核心人物,看着他长大的吴叔是十二九行动的总指挥,坐在他身边的冷金旗,是吴连山长达二十几年的计划里,被卷进来的重要棋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冷金旗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李山下意识反驳。
冷金旗抬眼,与李山对视上,心道这人还真是和以前没两样…
“子非鱼。”冷金旗带着生气的意味开口。
“子非我。”李山摇了摇头。
“这个组织以前干了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会对你们这些警察干什么,我也很清楚。”李山继续说,“冷金旗,带着重案组回去吧,回京城回津州,剩下的事我去解决,我去找吴…”
“李山!”
冷金旗站起身,带着些怒意喊道李山的名字。他拧着眉,眼中迅速闪过许多情绪。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会去和吴叔说清楚,他的计划,我来实施,实施在我一个人身上就…”李山知道他生气了,但还是自顾地说着刚刚被打断的话。
“这个世界上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我。”冷金旗背过身去,他被李山的话气的有些呼吸不畅,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
他当警察,是不想看到罪犯逍遥法外,他来到重案组,是想发挥他身世的最大能量,他承担这么多,想尽办法帮助李山,到头来,就换来一句:回去吧。
所以在李山看来,他冷金旗就是个京城有点小钱的公子哥?“但你被革职、碰上红桃方块,确实是因为我,这太危险了。”李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可以不为你自己想,但你不能不为重案组着想,陈进、钟弥迩他们…”
“s大教育心理学博士李山。“冷金旗单手握住座椅靠背后的横杠,开口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
“你这个博士应该是水来的。”冷金旗轻笑一声,“李山,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你也一点都不了解他们。”
李山愣住了,他未曾想到冷金旗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心里冒出了些从未有过的感情,一些委屈,
他只是想,经历了那么多,他真心希望重案组不要再碰到危险的事,不要再头也不回的陷入这深潭。
冷金旗转过头,便看见面色苍白呆愣住的李山,
按理来说,他不该对同一个病人争执这么多,可是他觉得再不坦诚的说开,李山的思维就该飞入十万八千里的九霄云外,不能再与他一条心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问道。
李山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前的冷金旗太认真了,表情很认真,眼神也是,那浓烈的,长长的睫毛也挡不住的感情快要溢了出来。
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冷金旗说的没错,他确实不了解,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了解。
“李山,你真的不知道,我冷金旗,为什么要做这些?”
男人上前了一步,俯身将手压在了李山身侧两旁的被子上,将他圈入其中,无法逃离。
李山被迫近距离直面他,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退无可退,后背就是白墙。
一个人周遭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包围,只会出现在两种状况内,过度危险或者过度暧昧。
冷金旗生起气来,整张脸都冷峻不少,但眼神却与气场截然相反。
感情太浓烈了。
“回答我,李山。”
怎么回答他?李山无处可逃,只得闭上了眼睛。虽然总是惧怕黑暗,但不置可否,黑暗是最好的逃避所 。
“为什么不敢看我?”
李山能感觉到冷金旗越靠越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怦怦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