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舞之救赎与毁灭 第31章 瞳哀

佐藤并未给她的故事画下句点，反而表情愈发凝重。她的头发分明没有乱，却一直用手捋着。凌梦婷发觉了对方的异样，紧紧握住佐藤的手。

片刻后，佐藤咬紧牙关接着说：“我本以为我会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但上天偏偏就像是在针对我一样，在我11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老太太也去世了。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一个寡妇，慈眉善目的外表之下掩盖的是心狠手辣。她育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在我搬到她家的第一天，她就给我了一大堆限制我的人身自由的‘家法’，在那些规矩的束缚下，我直接变成了她家的奴隶。我睡在她家的楼梯间里，每天吃着女儿的残羹剩饭，为他们打扫肮脏的厕所。我如果有任何一件事做砸了，她就会把我的双手捆起来，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把我打到失去意识。而这些，都是当着她女儿的面做的。”

佐藤说起这些事情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让我感到心痛。凌梦婷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背部，试图稳定她的情绪。

她将衣服往下拉了拉，露出遍布手臂和后背上的华丽文身。

佐藤：“那下面盖着的全都是被鞭子抽打出的伤痕，就像耻辱一样永远刻在我的身体上。”

这漂亮的纹身，竟有如此残酷的成因，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我：“……抱歉。”

佐藤：“即使我给她家当奴隶，为她家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唯一的请求是希望她能够让我像她的女儿一样去上学，我想要读书。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要求，都被她拒绝了，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

我：“不让人学习，基本上意味着让一个人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佐藤：“没错，这触碰到了我心中的忍耐底线。我可以忍受很多羞辱和蔑视，但我无法忍受自己最基本的权利被剥夺。”

教育。

我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在大学入学当天，我见到了拿着录取通知，却因家中经济拮据无力承担费用而哭着离开的陌生同学。

这份耗尽童年光阴的投入，可能是所有人的唯一机会。就算现状不甚乐观，大家还想着可以依靠这套系统改变命运。如果连这样的选择权都被剥夺，那佐藤今后还能做些什么呢？

可惜，就算在波尔顿市这套系统也十分残酷。

因为米娜什的关系，我有深入看过城市中各所学校，尤其是小学中学的教学方案。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课纲完全不一样，甚至有些使用的教材也不同。

很明显，学校必须基于自身生源质量制定安排。

即使考试的公平性还不错，难度设计比较合理。然而这座城市本就没几所大学，能容纳的学生数量也非常有限。

在这样的战后，各种资源都处于短缺状态，师资也不例外。

光说我的学校，波尔顿市侧重理工类的只有这一所。虽是面向波尔顿市所有人招生，但大学考纲是自行制定的。波尔顿理工，光是自费自考的次数就有五次，还不包括面试环节。

我完全不敢想象，这样的考试量普通家庭是否能承受。要知道，教材和教辅价格在波尔顿市是非常贵的。

这些教学方面的材料，由各个大学组建出版社自行出版。

他们对于盗版的打击很严格，一方面电子版本无法传阅，一旦上传他人便自动销毁；另一方面纸质版本严格控制印量。

据米娜什的说法，很多纸质书在出厂阶段就被大型买家一扫而空。如今的书店，很少有教材类书籍的专柜了。根本没多少书，摆不上去。

入学前我就预感到，大学氛围会很糟糕。

只是真正身临其境时，才知道何为残忍。

开学之后班上的交际花们总在举行派对，无差别邀请所有人。我去过一次。那次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派对里同学认识很快，简单寒暄过后就结识了彼此。我则选择观察周围，确认环境做出判断。大家交谈甚欢。我当时听了一些，却越听越不对。

某位同学在和人谈论什么苹果酒。只是他的语言就没那么好声好气了。

“以我所见，那些成天在煤矿厂勤勉工作的工人们，为了掩饰自己的灰头土脸，一定很乐于点一杯这样的酒去附庸风雅。很可惜，喝酒不懂酒。以我多年品酒的经验来看，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西装之下抖出几粒煤渣。虽然勇气可嘉，但非常可惜，精致的生活哪里是只有派头这么简单的？”

这话说出口，大家都笑了起来。

苹果酒是便宜酒没错，然而我一直都喜欢喝。米娜什在家里给我专门酿制苹果酒。

当时，我们一起试过各种方式。比如，用瓜果蔬菜或者空气制作野生酵母。又比如，干投酒花、过桶、二次瓶装、浸皮等等发酵方法。每种都有独特趣味，风味口感也大不一般。

米娜什告诉我，这里每种酿造方式其中都包含着过去人们所生活的方式、工作流程甚至是历史。在波尔顿市这个食物品类不算丰富的城市，这些东西才是应该珍惜的。比较可惜，那场聊天中谈论的内容丝毫不涉及这些真东西。

也许他们仅以价格而论，也许他们不过是在主观臆测贵族的生活方式。

那又如何？

如今这世界上皇帝也能用金锄头，有钱人也能吃平民美食。更何况，贵族在战前好几百年就被消灭。

能跨越这么多年，还能被平民所享用的苹果酒，才是真有一番趣味的。真要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也不会只顾着贵而不顾着好了。

从这些寒暄的谈资中，并没有听出意趣、风尚和关怀，我只听到了原本属于大家的共同遗产被这样轻易地巧取豪夺。

常理来说，我应该和这样的人打成一片。然而，我跟这群所谓的“精英分子”根本聊不到一块去。至此以后，我在学校断了与人交流的想法。

我想逃离。

我试图独处。

最终，我离开了，拒绝一切社交活动。

与我处境相似的，还有伊丽莎白。

大家都把她当作怪胎。唯一不同点，她是太能惹事，我是主动拒绝。以至于伊丽莎白，在学校里还能有几个死党，比我情况略好。

至于那位说酒的同学，后来因挂科太多，某天在班上情绪崩溃。那个时候，众人依旧像当初一样发出大笑。

他的精致生活救不了他。他即将失去自我预设的未来。下个学期后，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这是我认为最吊诡的地方。

这份轻视别人的傲慢，不针对任何人。它很客观，很公正，就是存在而已。就像呼吸着含有刀片的空气一样，稀松平常。

即使我与佐藤的对垒，是生活境遇与生存境遇的对垒。

最终，我们都走向了同一个选择。

逃离。

佐藤：“在12岁的夏天某个深夜，我带上了一些剩饭和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家。从别人在那里听到的对话中得知，在村子的西南方向，有一座大城市叫波尔顿市，是战后重建的城市，那里有非常多的人，非常多的高楼大厦，非常多的车，以及非常多的钱。抱着期待和幻想，我顺着西南方的马路一路走下去。村子中的马路有相当多的路段都没有铺水泥，一下雨，就会变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在徒步走了不到三天后，我身上所带的食物与水都彻底耗尽了。我感到深深的绝望，开始打退堂鼓，在思考要不要往回走。犹豫了半天后，我认为如果在那种情况下回头，回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很有可能会被打死。”

我：“那肯定不能回去。”

我肯定着她，就像在肯定我自己。

自己的猜测一点没错，佐藤必须离开狐岛了，她非走不可。

佐藤：“没错，继续走下去我可能会死，也可能会到达波尔顿市，而回头的话，则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我咬咬牙，决定继续朝着西南方向走去。饿了就用布带勒紧腹部，渴了就去喝路面的积水。”

我：“我以为这样的情节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见。你真是求生专家。”

佐藤：“人为了生存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在第七天，我见到了一辆去往波尔顿市的海鲜货车。那辆货车在行走到泥地的时候出了故障，趁着司机钻进车底进行维修的时候，我悄悄地溜进了后面运输的货物中。藏在货物里面，保持安静，在不知道多少小时后，车停在了一处仓库中。我想要趁着卸货工人打开车厢的瞬间冲出去，可是饥饿虚弱的我完全没有了冲刺的力气。我在艰难地站起身的时候被卸货工人发现了。卸货工人认为我是小偷，粗暴地抓着我去见他们的老板。与老板说明了我的经历与目的后，老板认为我是个小孩子，就不打算追究责任。之后他将我推荐给附近的一家海鲜寿司店，店主也是狐岛人，便收留了我做学徒。由于之前在那个恶毒的女人干过家务，我很快就能适应寿司店的后厨工作。那时候的我沉浸在来到波尔顿市这样的大城市的震撼感中，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于店主只许我在后厨工作，不让我出现在店门面内这种事情，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没有意识到波尔顿市是不允许收童工的。直到某天，我无意间打破了店主的规矩，不小心出现在了店面里，出现在了客人们的眼前。客人都是这一片的居民，对这家店相当熟悉，他们看见了我这陌生的面孔，便忍不住向店主问我是谁。我永远记得那一刻店主的神情——就像是麻花一样扭曲和狰狞，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艰难地吐出了‘亲戚家的孩子’这几个字。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坏了事了，我的好日子要结束了。我像一个断线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店内，看着店主尴尬的脸色和客人怀疑的眼神，一动也不敢动，视线注视着店外对面的马路，那里停了一辆豪华轿车。车内坐着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降下了车窗，我看见的是一个成熟的短发女人，那时候的她长得很英俊，可以这样形容。”

我：“这个女人该不会是……”佐藤：“你已经猜到了？没事，接着往下听吧。她下了车，走到了寿司店里，问店主买了全店最贵的金枪鱼刺身寿司，随后跟店主到了后厨去谈话，这期间，她的目光是一直放在我身上的。大概过了十分钟，她和店主从后厨里走出来，店主将一捆厚厚的波尔顿币钞票揣进了衣兜中，脸上挂着窃喜。女人走到我的面前，请我坐下，并打开了那盒价值5000波尔顿币的寿司，对我说‘吃吧’。那是我第一次吃如此昂贵的东西，虽然它的味道并没有惊艳到我。在吃的时候，她询问着我的名字，我告诉她我叫佐藤瞳，她也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叫阿索卡塔诺。”

我：“果然。”

佐藤：“她告诉我，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家人。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这番话既让我感动也让我害怕。在过去的人生中，我所见的都是些虐待我，折磨我的恶人，而面对初次见面就如此好心肠的陌生人，我难免会有些顾忌。于是我问她，如果我成为了她的家人，是否可以让我上学。她说，不仅可以让我上学，而且可以让我上全波尔顿市最好的学校。我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她，在吃完那盒昂贵的寿司后，我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跟着阿索卡上了车。阿索卡带着我回到了她的家，一套三层的精致别墅。她让我住在一间很宽敞的卧室中，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卧室，以至于觉得空荡荡的，晚上一个人睡觉都会觉得害怕。之后几天，她带着我参观了在装修中的曲凌婷，告诉了我她收留我的意图——她希望帮助到那些拥有美人坯子或者才艺但却处于困境中的女孩们，为她们提供一切可能的物质需求，但作为回报，被她收留的女孩在未来都需要为她工作。得到馈赠，就应该报答，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因而，我对于阿索卡的意图没有任何质疑。之后阿索卡果真实现了她的承诺，送我去了波尔顿市最好的中学学习，同时培养我在乐器方面的兴趣，随后我顺利考入了波尔顿市音乐学院。”

我：“然后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吗？”

佐藤：“是的。在我成年之后，我就正式来到了曲凌婷工作。”

我再想起昨日咖啡厅外佐藤对自己说的话，“我们与阿索卡的关系比表面看上去更加复杂，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甲方乙方雇佣关系”。

听完佐藤的故事后，我更加理解其中的真意。

佐藤对阿索卡的感情比我想象中更加难以形容。

即使她不喜欢这份工作，有着诸多抱怨，然而能够遇到阿索卡来到曲凌婷工作，对于命运如此坎坷的佐藤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和缘分了。

她迫切想离开曲凌婷追求自由生活的**是真的，她对于阿索卡的感激和尊敬也是真的。人终究会随着年龄和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只是有些情感、有些记忆绝不会被遗忘。

佐藤人很好。她没有因为如今境遇的糟糕，而忘记曾经的恩义。只是，这大大加强了我心中的担忧。

佐藤对阿索卡如此，阿索卡对佐藤可未必。

我：“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把阿索卡当做家人的对吗？”

佐藤：“哈哈，这很难说，毕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他任何人会把自己的‘家人’当做商品去赚钱的。”

佐藤望向身侧的凌梦婷，笑得很苦涩。

佐藤：“小凌，你对此也很疑惑对吧？”

凌梦婷：“我认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管怎么说……阿索卡小姐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

佐藤：“但我们也已经在曲凌婷正式工作了好几年了，为阿索卡创造的经济收益大概已经超过了她当初在我们身上投资的本钱了。我认为我们已经把欠的债都还完了。”

凌梦婷：“嗯……”

佐藤：“所以，我认为我们是时候离开曲凌婷了。”

佐藤再次表明想要离开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