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霜在草叶上凝成珠帘般的碎钻,秦风站在村口百年老槐树下,图纸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丛丽丽举着平板电脑对照卫星地图,屏幕上标注着十处朱红色圆点——那些年久失修的夯土老屋,此刻在三维建模图里正被改造成错落有致的民宿群落。槐树根须间嵌着几枚生锈的铜钱,是去年清明祭祀时村民钉下的镇物。
"王德福家的祖屋得保留门楼雕花,刘奶奶家后院的古井要改造成景观池。"秦风用铅笔在图纸上圈画,青苔斑驳的石墙投影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远处传来锄头敲击石板的声响,七十二岁的守村人王老栓正在祖坟前烧纸,袅袅青烟混着松脂味飘过来,纸灰落在图纸"白虎位"的标记上,像是不祥的预兆。
突如其来的铜锣声撕裂山间寂静。
"不能动祖宗的根基啊!"王德福挥舞着赶牛的鞭子冲上山坡,牛皮鞭梢扫过荆棘丛,惊起几只灰雀。身后跟着十几个拄拐杖的老人,七十八岁的陈阿婆颤巍巍举起黄裱纸,朱砂画的符咒在风中猎猎作响:"动了白虎位的屋场,全村都要遭殃!"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个褪色的香囊,里面装着从祠堂求来的护身符。
挖掘机的履带在泥地上碾出深痕,李强表侄开的工程队已经进场。戴安全帽的工人们面面相觑,领队老张抹了把汗,安全帽带子在黝黑的脖颈勒出红印:"秦镇长,这...您看..."他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滋滋作响,传出操作员犹豫的询问:"张头,动还是不动?"
"乡亲们听我说!"秦风跃上青石台阶,晨露打湿的衬衫贴在后背,山风卷着碎纸钱掠过他发梢。他展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纸卷,露出省建筑学院古村落保护中心加盖红章的批复函:"改造方案特意避开了祠堂和祖坟区,每栋老屋只更新内部设施,外墙和门楼全部保留!这是省里专家亲笔签名的保护方案......"
人群后闪过半张熟悉的脸——李强的司机正往陈阿婆口袋里塞东西。丛丽丽迅速举起相机,镜头捕捉到老人蓝布衣袋口露出的钞票边角。她纤长的手指无声拨动相机转盘,连续按下快门,胶卷记录下两张编号相连的百元钞票滑入衣袋的全过程。
"要拆就从我身上碾过去!"陈阿婆突然扑倒在挖掘机前,七八个老人跟着躺成歪歪扭扭的一排。王老栓敲响铜锣,沙哑的嗓音在山谷回荡:"白虎张口,家破人亡——"铜锣表面的饕餮纹映着晨光,在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快关机器!"秦风夺过老张手里的对讲机,指甲在金属外壳上刮出白痕。冷汗顺着脊柱流下,他想起上周县里通报的**问责案例,通报文件上鲜红的"引以为戒"四个字刺痛着眼睛。远处山道上,两辆印着县电视台标志的采访车正在逼近。
十公里外的镇政府会议室,李强盯着监控屏幕冷笑。画面里混乱的场景投射在茶杯表面,茶叶梗随着涟漪轻轻晃动,像极了困在蛛网里的蚊虫。他掏出镀金打火机点燃香烟,青烟在空调出风口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通知县电视台的刘记者,"他对秘书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就说羊镇出大新闻了,标题要劲爆——‘茶马古道遗迹开发引发流血冲突’怎么样?"
"秦镇长!工期耽误不起啊!"工程监理急得直跺脚,手里的进度表被捏出褶皱。秦风望着蜷缩在机械臂下的老人,突然抓起安全帽扣在头上,帽檐在额头压出红印:"丛主任,带人去村委会搬三十把竹椅!要铺上过年时县里发的慰问棉被!"
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时,青山村晒谷场上演着荒诞的场面:老人们躺在铺着棉褥的竹椅上,身上盖着印有"文物守护者"的红绶带。秦风蹲在陈阿婆跟前,捧着热气腾腾的药膳鸡汤,陶罐底部还粘着灶膛里的草木灰:"您老尝尝,这是按古方炖的安神汤,用了后山采的茯苓和叶交藤。"
"后生仔倒是懂规矩。"王德福咂摸着汤里的当归味,眼角瞥见秦风从公文包取出本泛黄的线装书。书页间滑落张黑白照片,正是省建筑学院老教授带着学生在王德福祖屋前测绘的场景——那是三年前的深秋,门楼燕尾脊上还栖息着南迁的候鸟。
暮色降临时,晒谷场支起了临时幕布。秦风解开沾着泥浆的衬衫纽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激光笔红点游走在放大的设计图上,照亮梁柱间精巧的榫卯结构:"我们把堂屋神龛原样保留,厨房移到新建的厢房,这样既不用动梁柱......"他突然掀开幕布后的木箱,取出个等比例缩小的木构模型,"各位请看,这是老匠人用祖传手艺做的斗拱模型!"
暗处突然亮起刺目的闪光灯。县电视台记者的话筒几乎戳到秦风脸上,话筒套上还沾着上个采访现场的泥点:"群众反映这是破坏传统文化,秦镇长作何解释?"
"问得好!"秦风转身指向幕布,放大的设计图上清晰标注着传统瓦当纹样,"我们请回了五位当年修建祠堂的老匠人,所有改造用的青砖都是在老窑场订制。"他突然抬高声调,从公文包抽出个牛皮纸袋,"倒是这些编号相连的现金......"
丛丽丽适时举起透明证物袋,两张百元钞票在镜头前泛着冷光。人群里的司机慌忙压低头上的草帽,却不知自己翻领处沾着的车用香薰碎末,正与陈阿婆衣袋里散落的同款香薰颗粒暗暗呼应。
深夜的镇长办公室飘着浓茶苦香。秦风揉着太阳穴翻阅《风水堪舆要术》,突然在"白虎煞"章节停住笔尖。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便签,是林妙雪娟秀的字迹:"万变不离其宗"。图纸被重新铺开,十栋民宿的位置微妙地偏移了十五度角,恰好避开王老栓家祖坟的视线中轴。
三天后的开工仪式上,八十九岁的周阴阳先生颤巍巍举起罗盘。当指针稳稳停在"坐乾向巽"的吉位,老人混浊的眼睛突然发亮,露出仅存的三颗牙齿:"后生解得白虎衔金之局,妙啊!"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罗盘边缘的二十八宿刻痕,那里新添了道朱砂画的镇符。
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中,秦风接过王德福递来的铜钥匙——那是他家祖屋门楼上挂了百年的老锁,锁孔里还残留着陈年柏油的痕迹。第一铲土落下时,没人注意到李强派来的工程监理悄悄撕毁了兜里的质量检测单,碎纸片飘进夯土墙的裂缝,与三十年前工匠埋下的桃木钉永远封存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