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悬在半空。
一粒饺子馅从宁芙筷间掉落,在瓷盘上滚了半圈。
李当归咀嚼的动作顿住,他看见女将军的指节倏然发白。
"先来的这里。"宁芙放下筷子,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叔的手在围裙上搓了搓:"父女总归是要见面的...十年也太..."
"今天不提他。"宁芙突然打断,寒螭剑鞘上的霜纹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只想陪您二老说说话。"
饭桌上霎时安静。
李当归看见陈婶悄悄在桌下掐了陈叔一把,老妇人强笑着又夹了个饺子放到宁芙碗里:"好好好,不说这个...尝尝这个,里头包了虾仁..."
午后阳光将李当归和宁芙的影子拉得很长。
宁芙站在饭馆门口,寒螭剑穗被陈婶系上了个小小的平安结,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丫头,得空就回来啊!"陈叔挥着沾满面粉的胳膊,"下回给你包荠菜馅的!"
陈婶攥着宁芙的衣服,又悄悄塞了个油纸包进她袖中:"夜里饿的时候吃..."
宁芙只是点头,转身时衣摆扫过门槛,带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
东城主街平坦如砥,李当归的嘴角从出门起就没放下来过。
他眼前还浮现着陈叔描述的景象——扎着羊角辫的小宁芙踮脚帮厨,板着脸监督食客洗手,甚至还会用木棍当剑比划...
"笑什么?"宁芙突然停步。
李当归一个没刹住,险些撞上她的肩膀。
他眨眨眼:"没想到将军小时候还挺可——"
"闭嘴。"
寒螭剑鞘"咔"地结出一层薄冰。
但李当归分明看见,宁芙耳尖泛起的红晕比剑穗上的平安结还要鲜艳。
午后的阳光十分温和。
房屋渐稀,青石路变成了泥土小径。
李当归跟着宁芙穿过最后一片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野菊在春日下翻涌成金色海浪,山风拂过时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坡顶一棵古树亭亭如盖,投下的荫凉里散落着细碎的光斑。
"这是..."
李当归的惊叹消散在风里。
他从未想过繁华的白虎城附近,竟藏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少年不自觉地向前几步,指尖拂过摇曳的花瓣,惊起几只蓝翅蝴蝶。
宁芙倚在古树虬结的根部,寒螭剑横放膝头。
她望着李当归蹲在花丛中的背影——少年束发的布带被风吹散,黑发与金黄花海交织,像极了当年那个第一次发现此地的自己。
树皮上依稀可见几道稚嫩的刻痕,最高处划着个歪歪扭扭的"芙"字。
树洞深处还藏着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她十岁那年系上去的愿望。
李当归回头时,正撞上宁芙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女将军立刻别过脸,剑穗上的平安结却被风吹得直往他那边飘。
一片蓝翅蝴蝶落在古树刻痕上,翅膀轻轻开合,仿佛在数那些流逝的年岁。
山风掠过花海,掀起一片金色的浪。
宁芙的声音混在沙沙的叶响中:"你的神力还未使用熟练,明日演武,你需以剑为主。"
李当归收回流连山野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辞故人"的剑柄。
"你的剑境,已触到'心剑'门槛。"宁芙的指尖在寒螭剑鞘上轻叩,"明天的大会正是个实战的好机会,再加上‘辞故人’和‘见新雪’两把神兵,应该能取得很好的成绩。"
“将军过奖了,”李当归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不过,我自练剑以来,一直都只用一把剑,‘见新雪’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
宁芙忽然起身,衣袂扫落几片野菊,"这正是今天带你出来的目的。"
寒螭剑出鞘的瞬间,周遭温度骤降。
剑锋所指之处,三丈内的野菊瞬间覆上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以双剑与我对招。”宁芙淡淡的说道。
李当归连忙起身,"辞故人"与"见新雪"同时出鞘。
长锋如秋水横空,短刃似新雪初绽,可双手的架势却明显生涩——左手短剑不自觉地偏向防守,反而拖累了右手攻势。
宁芙剑尖轻挑,一道冰弧破空而来。
李当归仓促格挡,双剑交击时竟发出不和谐的颤音。
右手的"辞故人"勉强架住寒螭剑,左手的"见新雪"却因角度偏差,让三缕发丝被剑气削落。
"长虹贯月。"宁芙忽然念出剑招名,正是花生大士故事中李当归父亲那晚雪夜的第一剑,"右手'辞故人'主攻,左手'见新雪'锁敌退路——"
她的剑招忽然变得极慢,仿佛在冰中游动的鱼。
李当归福至心灵,双剑终于划出和谐的光弧。
长锋如虹直取中宫,短刃似雪封住左右。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寒螭剑归鞘时带起一串冰晶。
李当归弯着腰,拄着双剑喘息,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野菊花瓣上,砸碎成几瓣更小的晶莹。"今日便到此为止。"宁芙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剑穗上那个平安结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方才的剑路,你要熟记于心。"
李当归收剑入鞘,郑重地拱手行礼:"多谢将军赐招。"
宁芙突然皱眉,寒螭剑鞘"咚"地杵在地上:"你对旁人相助从不见外,偏生对我——"
她顿了顿,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到,别过脸去,"总是这般客套。"
李当归举着的手缓缓放下。
他望着宁芙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愣住了。
片刻后他忽然弯腰从花丛中摘下一朵野菊。
花瓣上还沾着他的汗珠,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那这个就当谢礼了。"他笑着将花递到宁芙眼前。
宁芙愣住了。
她迟疑地伸手,指尖在碰到花茎时微微一颤。
那朵平凡的小野菊在她掌心显得格外脆弱,仿佛稍用力就会碎掉。
"......幼稚。"
女将军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却小心翼翼地将花别在了剑穗旁。
平安结的流苏与金黄花瓣纠缠在一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当归笑得更深了。
他越发觉得宁芙这个人惹人喜爱,也终于明白为何那对老夫妇提起"宁丫头"时,眼里总会泛起那样的柔光。
"今晚练剑时,将军可以再帮我看看——" 李当归的声音还带着练剑后的微喘。
话未说完,宁芙的表情突然一僵,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当归只觉心脏猛地一沉,右眼皮突突直跳。
他看见宁芙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寒螭剑穗上的野菊,那朵小花在她掌心微微发颤。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现。
"我...不随你回百草堂了。"
这句话轻得像片落叶,却砸得李当归耳中嗡鸣。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宁芙的手腕,触手冰凉——不是运功时的寒气,而是一种失去温度的冷。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我可以帮忙,要是你没回去,她们肯定担心——"
"不必。"
宁芙挣了一下,竟没挣脱。
她垂眸看着少年骨节发白的手指,山风突然变得很急,吹乱了宁芙束起的长发。
宁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要回家了。"
"去见父亲。"
李当归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手指无意识松开了她的衣袖。
原来只是回家...
可这个念头刚起,他又猛地抬头——阳光下,宁芙的睫毛在不住轻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明日比武大会..."她顿了顿,寒螭剑穗上的平安结被风吹得乱晃,"我可能不会与你们在一起。"
"什么意思?"李当归上前半步,靴尖碰到她方才划下的冰线,立刻覆上一层白霜,"你不是也要参赛吗?"
宁芙的指尖抚过剑鞘上那道陈年刻痕:"我会去。"
她的目光越过李当归,望向白虎城西城的方向,"但应该...要随父亲在一起。"
山野忽然变得极静,连虫鸣都消失了。
李当归这才注意到,宁芙说的是"父亲"而非"家父",语气生疏得像在谈论某个陌生人。
"那我陪你回去。"他脱口而出。
"不行。"宁芙斩钉截铁地摇头,剑穗上的野菊碎末簌簌飘落,"柳溪巷在东城最里处,往返至少要两个时辰。"她看了眼天色,"你赶不及在天黑前回西城。"
一阵山风卷起满地花瓣,迷了李当归的眼。
等他再睁眼时,宁芙已经退到三步开外。
女将军的背影挺得笔直,可投在地上的影子却微微发颤,像柄将折未折的剑。
万缕霞光染红了山巅。
李当归再次问道:"那...明日大会上还能见到将军吗?"
宁芙的指尖在剑穗上收紧,平安结的流苏缠住了她的手指:"或许。"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李当归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又追问道:"大会结束后...将军还会回百草堂吗?"
山风突然静止,连摇曳的野菊都定格成金色的浪。
宁芙的睫毛垂得很低,在眼下投出浅灰色的阴影。
良久,她终于抬头:
"会。"
"我保证。"
这个承诺像解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李当归长舒一口气。
"明日切记——"女将军的声音比平时急促,"莫要逞强,量力而行,万事要小心。"
她的指尖划过剑鞘上的霜纹,"一定要记住我教给你的东西,记住平时的刻苦练习,记住双剑的要领是..."
宁芙从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话未说完,李当归突然大步迈过满地碎冰。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到能数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花粉。
宁芙的叮嘱戛然而止,寒螭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剑锋映着两人模糊的倒影。山风裹挟着野菊的清香,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
宁芙能清晰地看见李当归睫毛上沾着的花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少年身上那股百草堂特有的药香——混合着当归、甘草和晒干雪灵芝的气息,此刻正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尖。
"将军无需多言。"少年声音比山泉还清冽,"您教的每一式剑招,说的每一句教诲——"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都刻在这里。"
"你...你记得就好。"素来冷冽的女将军竟有些结巴,寒螭剑穗上的平安结缠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心跳得那样快,仿佛寒螭剑在鞘中嗡鸣。
李当归的视线落在宁芙的唇上——那抹总是紧抿的嫣红,此刻正被主人无意识地咬着,泛起更深的血色。
女将军的发丝被风吹起,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清冷的木兰香气。
李当归忽然又近半分,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花瓣:"不论明日是否同席,不论您身在何处——"花瓣在他掌心碎成金粉,"我都会时刻记挂将军安危。"
李当归的手突然抬起,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停住,悬在半空中。
他们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再次缩短。
宁芙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花粉被微风夹杂着拂过着李当归的下巴,落在她的锁骨上,冰凉的感觉让她浑身一颤。
她看着少年被暮色柔化的轮廓,只听见他继续说:"您一日为将,我便一世追随。"
山风突然静止。
她想转身离开,但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将她钉在原地。
李当归向前倾身,宁芙抬头看他,这个动作让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他们的身体贴得更近,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听到他如雷的心跳。
她瞪大眼睛,嘴唇因震惊而微微分开。
她应该停止,应该阻止这不合礼数的行为,但某种更原始、更危险的情绪在她体内涌动。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那条剑穗。
此刻李当归的话语像隔着重纱,让她分不清重点究竟是"将军"还是"一辈子"。
李当归的目光也无意识落在她的一点红唇上,时间仿佛凝固。
宁芙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
理智告诉她应该躲开,但身体却背叛了她,不自觉地向前倾去。
就在他们的唇即将相触的刹那,一只山雀突然从灌木中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碎了这微妙的平衡。
两人如梦初醒般后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
宁芙的指尖按住自己狂跳的颈脉,那里烫得吓人。
李当归则无意识地抚过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木兰香的幻影。
"将军,我——"
李当归刚开口,脸颊烧得更红了。
宁芙却猛地后退一步,寒螭剑鞘撞上身后古树,震落几片黄叶。
"记住我的话。"她的声音比剑锋还利,转身时披风扬起一片野菊,"我走了。"
少年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只来得及触到她飘起的发梢。
眨眼间,那道身影已掠至几十丈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暮色吞没了整条土路。
李当归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底沾满泥泞也浑然不觉。
山风掠过耳畔,却带不走唇边残留的木兰香。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直到百草堂的灯笼在视野里晕开暖光,才惊觉天已全黑。
"唰——"
一道白影如月光泻地,静姝凭空出现在台阶前。
她踮着脚往李当归身后张望,银铃在颈间叮咚作响:"宁姐姐呢?"
"回家去了。"李当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晒过头的药草。
静姝歪着头"哦"了一声,羊角辫上的红绳随着动作轻晃:"那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惊得李当归自己都怔了怔。
静姝的杏眼眨了眨,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少女掌心惊人的热度透过衣袖传来:"走啦!朱砂姐蒸了桂花糕!"
她被灯笼映红的笑脸近在咫尺,李当归任由她拉着跨过门槛。
身后,夜风卷起一地落叶,将山间的秘密吹向更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