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业局会议室里,杨进京站在投影布前,手里的教鞭点着一张张幻灯片。
这是郑局长特意为他申请的新设备,全县独一份。
"......根据东八里庄的试点数据,一亩简易大棚平均投入二百三十元,一个冬季可收获三茬速生蔬菜,净利润四百元以上。"杨进京的声音沉稳有力,"如果推广到全县靠近县城的五十个生产队......"
"等等!"刘长山突然打断,"杨股长,你这数据有水分吧?"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各股室的干部们交换着眼色,谁都知道刘长山和杨进京不对付。
"刘局长有什么疑问?"杨进京面色不变。
"哼!"刘长山抖着手里的文件,"你说塑料布能用三年,可我们技术股收到的反映,才半个月就有破损!"
杨进京早料到这一手:"刘股长说的'反映',是指前两天小王庄那批吧?那是我特意安排的对比试验——不同厚度的塑料布使用寿命。"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数据表明,0.12毫米的塑料布确实容易破损,所以我后来统一要求用0.15毫米的。这点,在补充说明第三页有详细记录。"
刘长山脸色一僵,显然没料到杨进京准备这么充分。
"老杨考虑得很周到嘛!"郑局长笑呵呵地打圆场,"继续,继续说推广计划。"
会议结束后,杨进京刚回到办公室,小陈就急匆匆跑来:"杨股长,出事了!刚才供销社来电话,说咱们订的塑料布被截胡了!"
"谁干的?"
"不清楚...只说有人拿着局里的批条,把咱们订的那批货调给了红旗公社..."
杨进京眯起眼睛。红旗公社是刘长山的老家,这手法太明显了。
"走,去供销社。"
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里,主任老赵一见杨进京就诉苦:"杨股长,真不是我不帮忙!刘局长拿着郑局长签字的条子,我能怎么办?"
杨进京接过调拨单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签字确实是郑局长的,但日期是上周——那时候郑局长去省里开会了,根本不在局里。
"老赵,这批塑料布关系到附近五个公社的大棚试点,耽误不得。"杨进京沉声道,"能不能紧急从地区再调货?"
老赵搓着手:"最快也得十天...而且价格..."
"价格不是问题。"杨进京当机立断,"我写个担保,你先发货,手续后补。"
离开供销社,小陈忧心忡忡:"杨股长,这么越权审批,刘局长肯定要告状..."
"让他告。"杨进京冷笑,"伪造局长签字,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回到局里,杨进京直接去了郑局长办公室。
十分钟后,局里响起了广播:"请刘长山同志立即到局长办公室来!"
隔着走廊,杨进京都能听见郑局长的怒吼。
半小时后,刘长山灰头土脸地出来,看见杨进京站在门口,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杨进京!咱们走着瞧!"刘长山咬牙切齿地低吼。
杨进京面不改色:"刘局长,塑料布的事..."
"明天就给你调回来!"刘长山甩下一句话,气冲冲地走了。
小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杨股长,您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杨进京笑了笑,"郑局长最恨有人冒充他签字。"
第二天,塑料布果然如数调回。
但杨进京知道,刘长山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各种小动作不断:派去指导的技术员"临时有事"被调回;申请的实验器材迟迟不到位;甚至连杨进京的出差补助都被无故扣发。
最阴险的是流言。
不知从哪传出的风声,说杨进京搞大棚是为了捞好处,每个参与的农户都要给他"上供"。
"杨股长,这事得管管啊!"小陈气得脸通红,"今天我去食堂打饭,都有人指指点点..."
杨进京却出奇地平静:"清者自清。咱们把项目做好,比什么都强。"
他太清楚这种手段了。
上辈子在村里当干部时,没少经历这种明枪暗箭。
重生一次,这点小风浪算什么?
周末,杨进京照例去东八里庄查看大棚情况。
刚到村口,就看见张建国慌慌张张地跑来。
"老杨!不好了!你大儿子出事了!"
杨进京心头一紧:"耀唐?怎么了?"
"农机站来电话,说他跟人打架,被关在派出所了!"
杨进京二话不说,掉转自行车就往县里骑。
一路上,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上辈子杨耀唐就没少惹事,赌博打架是家常便饭。
难道这辈子还是改不了?
县城派出所里,杨进京见到了鼻青脸肿的杨耀唐。
更让他意外的是,林娜娜居然也在,正叉着腰跟民警吵吵。
"怎么回事?"杨进京沉声问。
"爹!"杨耀唐一看见父亲,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没打架!是他们先动手的!"民警无奈地解释:"杨股长,是你儿子跟几个混混起了冲突,把人家打伤了..."
"放屁!"林娜娜尖声打断,"明明是那帮王八蛋先骂人!说我家耀唐是'被爹赶出门的丧家犬'!"
杨进京这才注意到,林娜娜虽然嘴上帮丈夫说话,但妆容精致,衣服崭新,完全不像是着急来保人的样子。
"伤者呢?"杨进京问。
"送医院了,都是皮外伤。"民警压低声音,"杨股长,这事可大可小...对方是县运输公司的,有点关系..."
杨进京明白了。
这是要钱。
"医药费我出。"他想到杨耀唐最近明显的变化,干脆地说,"人我能带走了吗?"
办完手续,三人走出派出所。
杨耀唐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父亲。
"为什么打架?"杨进京问。
"他们...他们说您坏话..."杨耀唐嗫嚅道,"说您搞大棚是为了捞钱...我气不过..."
杨进京心头一震。
他没想到儿子会为自己出头。
"傻小子..."他拍了拍杨耀唐的肩膀,"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你动手,有理也变没理了。"
杨耀唐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爹...我...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就好。"杨进京叹了口气,"回农机站好好干,别辜负马站长。"
"我不回去了!"杨耀唐突然说,"娜娜说...说她爹给我在县运输公司找了个工作..."
杨进京这才注意到,林娜娜手上多了个金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哦?什么工作?"杨进京不动声色地问。
"司机!"林娜娜抢着回答,"开大卡车,一个月工资六十五块呢!"
杨进京心里冷笑。
上辈子杨耀唐也曾经被这种"好工作"忽悠瘸过——先是当司机,后来倒卖汽油和柴油,最后蹲了大狱。
"耀唐,"他盯着儿子的眼睛,"你真想开车?"
杨耀唐眼神闪烁:"我...我觉得修车更有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
"娜娜说...开车挣钱多..."
林娜娜赶紧插嘴:"爹,您不知道,耀唐在农机站可受气了!那个马站长,天天让他干脏活累活..."
杨进京没理她,继续问儿子:"你自己怎么想?"
杨耀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杨进京明白了——儿子还是那个没主见的软骨头,稍微有点起色就被媳妇带偏了。
"先回家吧。"杨进京转身推自行车,"你娘惦记着呢。"
回到东八里庄,王素心看见儿子脸上的伤,心疼得直掉眼泪。
杨耀唐跪在母亲面前,一个劲儿认错。
晚饭时,林娜娜一反常态地勤快,又是端菜又是盛饭,嘴甜得像抹了蜜。
但杨进京注意到,她的眼睛一直在院子里瞟——那里堆着明天要运去县里的新鲜蔬菜。
"爹,"林娜娜突然开口,"听说咱家大棚菜在县城卖得可好了?"
"还行。"杨进京头也不抬。
"那个...娘家我爹认识蔬菜公司的经理..."林娜娜凑近了些,"要不我帮您牵个线?价格肯定比现在高!"
杨进京心里冷笑。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不用,现在渠道很稳定。"
林娜娜脸色一僵,随即又堆起笑:"那...那让我和耀唐也种大棚呗?您看,我们都分家了,总得有个营生..."
"可以啊。"杨进京爽快地答应,"明天去大队部签协议,按规矩来。"
林娜娜喜出望外,没想到公公这么痛快。
但她高兴得太早了。
"不过有几点要说清楚。"杨进京放下筷子,"第一,技术我教,但材料自费;第二,种出来的菜统一由合作社收购,不准私自倒卖;第三,挣了钱先还之前的债。"
林娜娜的脸一下子垮了:"这...这也太..."
"不愿意就算了。"杨进京起身离席,"我杨进京做事,向来公私分明。"
夜里,杨进京躺在炕上,听见隔壁传来小两口的争吵声。
春天来了,雨多,赵老蔫的房子前一段没敢住,杨耀唐又“回来借住”了。
林娜娜尖利的声音穿透墙壁:
"没用的东西!你爹明明那么有钱,手指缝里漏点就够我们花了..."
"娜娜,爹说得也有道理..."
"屁道理!他就是偏心!你看他对老二老三多好..."
王素心翻了个身,小声问:"老头子,真不帮帮老大?"
"怎么帮?"杨进京反问,"直接给钱?那才是害他。"
"可是..."
"素心,"杨进京握住妻子的手,"耀唐得学会靠自己。你看他在农机站这几个月,是不是比以前强多了?"
王素心想了想,轻轻点头。
"这就对了。"杨进京坚定地说,"我不能让林娜娜又把他带歪了。"第二天一早,杨进京正准备去局里,院门被拍得震天响。
开门一看,是林父林母,身后还跟着两个儿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杨进京!你什么意思?"林父一进门就嚷嚷,"我闺女女婿想种个大棚,你还提条件?"
杨进京不慌不忙地系好中山装的扣子:"亲家,大清早的,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林母叉着腰,"你当个小官就了不起了?告诉你,我闺女嫁到你们杨家是看得起你!"
这番吵闹把邻居都引来了。
杨进京扫了一眼围观群众,突然提高声音:
"亲家,既然你提到大棚,咱们就当着乡亲们的面算算账!"
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建一个标准大棚,塑料布八十五,竹架四十,种子肥料三十,不算人工,总共一百五十五。按合作社规定,第一年免息借款百分之七十,自己出四十六块五。怎么,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林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再说了,"杨进京继续道,"耀唐真能干大棚?还是有人给他出的馊主意?在背后霍霍...他在农机站学了一段,出师后干得好好的,一个月工资加补贴二十八块,包吃住。为啥非要辞职去开车?"
"那...那不一样..."林父气势弱了下来,"开车有前途..."
"什么前途?"杨进京冷笑,"倒卖汽油的前途?还是私拉货物的前途?"
这句话像盆冷水,把林家人浇了个透心凉。
他们没想到,杨进京连这都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林父恼羞成怒。
"是不是喷人,你心里清楚。"杨进京转向围观的乡亲,"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我杨进京对儿子儿媳问心无愧。说是让他们自立门户了,可杨耀唐要种大棚,我教技术;要找工作,我托关系。但他们要是走歪门邪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番话掷地有声,围观的村民纷纷点头。
林家人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杨进京长舒一口气,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杨耀唐蹲在路边,脚边放着个包袱。
"爹..."杨耀唐站起来,声音哽咽,"我...我想回农机站..."
杨进京心头一热,但面上不显:"想清楚了?"
"嗯!"杨耀唐重重点头,"我现在喜欢修车...而且...而且马站长说我跟二弟一样,都有天赋..."
"林娜娜呢?"
"她...她回娘家了..."杨耀唐低下头,"说我不去运输公司就离婚..."
杨进京拍拍儿子肩膀:"离不离的,你自己拿主意。但记住,男人得有骨气。"
杨耀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爹...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杨进京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去买张车票,赶紧回农机站。马站长那儿,实在不行我去说。"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杨进京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走上正路不容易,但更难的是坚持下去。
这次林娜娜负气回娘家,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
到了局里,杨进京刚坐下,小陈就慌慌张张跑进来:"杨股长!不好了!省里检查组突然来了,正在会议室呢!"
杨进京一愣:"不是下周吗?"
"提前了!"小陈急得直跺脚,"刘局长正在汇报您的大棚项目,说是他一手抓的!"
杨进京眼中寒光一闪。
好个刘长山,这是要摘桃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