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杨进京就已经在自留地里锄完了一垄杂草。
他直起腰,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远远看见杨耀唐鬼鬼祟祟地从村口溜回来,衣服上沾着晨露,裤腿还带着泥。
"又去镇上了?"杨进京的声音让杨耀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爹...我..."杨耀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话,眼神飘忽不定。
杨进京把锄头往地上一杵,眯起眼睛打量儿子。
林父被拘留已经三天了,林娜娜一直住在娘家没回来。
上辈子这个时候,老大也是这样,被那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见林娜娜去了?"
杨耀唐浑身一颤,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鸡蛋和红糖——这些都是王素心攒着给怀孕的儿媳补身子的。
"爹,娜娜她...她身子不舒服..."杨耀唐蹲下去慌慌张张地捡东西,"我就去看看..."
"空着手去,带着东西回?"杨进京冷笑一声,"林家现在还有心思招待你?"
杨耀唐的脸刷地白了。杨进京心里咯噔一下,上辈子那种熟悉的失望感又涌了上来。
他大步上前,一把拽起儿子:"走,回家说。"
杨家院子里,王素心正在压水井边洗衣服,看见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杨耀唐还拎着个布包,顿时喜上眉梢:"耀唐,娜娜回来了?"
"没...没有..."杨耀唐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杨进京把锄头往墙角一靠:"去,把弟弟妹妹都叫起来,开家庭会议。"
"老头子,这一大早的..."王素心擦着手站起来,看见丈夫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十分钟后,杨家堂屋里挤满了人。雪梅揉着惺忪的睡眼,杨耀元抱着画板,杨耀明和杨耀清还在打哈欠。只有杨耀宋不在——他参军后一直在部队。
"都坐好。"杨进京从里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八仙桌上,"今天要说的是老大的事。"
杨耀唐站在门口,像等待审判的犯人,额头上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爹..."他哀求地叫了一声。
杨进京没理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这是分家文书,去年老大结婚时签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自立门户,各过各的。"
王素心倒吸一口凉气:"老头子,你这是..."
"娘,您别急。"雪梅赶紧扶住母亲,小声安慰。
"杨耀唐。"杨进京连名带姓地叫长子,"三天前,你偷了林家的账本,帮我们指证林建军贪污。现在,你又偷偷往林家跑,是想干什么?"
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杨耀唐。他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扑通一声跪下了:"爹!娜娜她...她说要跟我离婚,要把孩子打了...我...我没办法啊..."
"所以你就答应她什么了?"杨进京的声音冷得像冰。
杨耀唐的嘴唇哆嗦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她...她让我去公安局改口供,说账本是伪造的..."
堂屋里一片死寂。杨耀元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杨耀唐脚边。
"大哥,你..."杨耀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进京闭上眼睛,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老大也是这样,为了林娜娜,一次次背叛家人的信任。最后他瘫痪在床,杨耀唐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你改口供了吗?"杨进京睁开眼,声音出奇地平静。
"还...还没有..."杨耀唐爬过来抱住父亲的腿,"爹,您救救我...我不能没有娜娜...那是我的孩子啊..."
杨进京低头看着长子,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发高烧,自己背着他连夜走了十里地去县城医院的情景。那时的耀唐多依赖父亲啊,可现在...
"老大,爹问你一句话。"杨进京弯腰凑近儿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确定那孩子真是你的?"
杨耀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杨进京直起腰,声音恢复了正常,"就是提醒你,林家现在走投无路,什么谎都编得出来。"
"娜娜不会骗我!"杨耀唐突然激动起来,"她说只要我改口供,她爹出来后就给我们一笔钱做生意..."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杨耀唐脸上。王素心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手还悬在半空中发抖:"孽障!你爹差点被林家害得坐牢,你现在为了钱要帮他们?"
杨耀唐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娘...您从来没打过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没良心的!"王素心眼泪夺眶而出,"你爹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你就这么报答他?"
杨进京拉住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素心,别气坏身子。"转向杨耀唐,他长叹一口气,"老大,爹最后问你一次——是选择杨家,还是林家?"堂屋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杨耀唐的回答。
"我..."杨耀唐的眼神飘向门外,那里通往镇上的路,"爹...娜娜她怀着我的孩子..."
杨进京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早该知道的,狗改不了吃屎。上辈子老大就是这样,为了林娜娜,连亲爹的死活都不顾。
"好,很好。"杨进京拿起分家文书,又抽出一支钢笔,"签字吧,从今天起,你杨耀唐跟我杨家再无瓜葛。"
"老头子!"王素心抓住丈夫的胳膊,"你不能这样...耀唐只是一时糊涂..."
"娘..."雪梅也红着眼睛劝道,"大哥他..."
"都别说了!"杨进京一声暴喝,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杨进京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杨耀唐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接过钢笔。在签字的瞬间,他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似乎还在期待最后的挽留。但杨进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签好了..."杨耀唐把文书推过来,声音细如蚊呐。
杨进京仔细收好文书,从兜里掏出五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这五十块钱,算是爹最后给你的。拿着你的东西,走吧。"
"爹!"杨耀唐突然崩溃大哭,"您真这么狠心?我可是您亲儿子啊!"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更不能留你。"杨进京的声音有些发抖,"杨家容不下两面三刀的人。"
王素心捂着脸跑进了里屋,雪梅赶紧跟了进去。杨耀元捡起地上的画板,默默站到父亲身后。杨耀明和杨耀清还小,吓得抱在一起不敢出声。
杨耀唐慢慢爬起来,抓起那五十块钱塞进口袋,转身往西厢房走去。不一会儿,他拎着个包袱出来,在门口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低着头跨出了院门。
等长子走远,杨进京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杨耀元懂事地倒了杯热水递过来:"爹,喝口水吧。"
杨进京接过搪瓷缸,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水都洒了出来。上辈子他瘫痪二十年,老大没来看过一次。这辈子他重生回来,以为能改变什么,结果...
"爹,大哥他...还会回来吗?"杨耀明怯生生地问。
杨进京望着院门外扬起的尘土,那是杨耀唐离去的方向:"回不回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中午,王素心赌气没做饭,躲在里屋不肯出来。雪梅煮了一锅红薯粥,全家默默地喝着,谁也没说话。
下午上工前,杨进京去了趟大队部,把分家文书在会计那里备了案。回来的路上,他看见几个村民聚在村口老槐树下议论纷纷,见他过来,立刻噤了声。
"老杨啊..."生产队的老李头忍不住开口,"听说你把老大赶出去了?"
杨进京脚步不停:"嗯,分家了。"
"这...孩子年轻不懂事,教育教育就得了..."老李头追上来劝道。
杨进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这个多年的老伙计:"老李,要是你儿子为了媳妇要坑亲爹,你咋办?"
老李头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杨进京行事,问心无愧。"杨进京撂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太狠心了...亲儿子都赶出门...听说是因为林家的事..."
杨进京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上辈子他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才养出那么一群白眼狼。这辈子,他宁可被人说狠心,也要把家风正过来!
傍晚时分,杨进京正在自留地里给白菜浇水,雪梅气喘吁吁地跑来:"爹!不好了!大哥带着大嫂回来了,在院子里闹呢!"
杨进京手里的葫芦瓢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早该想到的,林娜娜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杨家。
"走,回去看看。"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林娜娜尖利的叫骂声:"老不死的!凭什么赶我男人出门?我肚子里可是你们杨家的种!"
院子里,林娜娜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叉腰站在中央。杨耀唐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手里还拎着那个包袱。王素心站在堂屋门口,脸色煞白。
"闹什么?"杨进京一声暴喝,震得林娜娜一哆嗦。
"爹!"杨耀唐扑过来跪下,"娜娜知道错了,我们回来认错..."
林娜娜一把拽起丈夫:"认什么错?杨耀唐你给我站起来!"她转向杨进京,眼中闪着恶毒的光,"老头子,今天你要是不收回分家的话,我立刻去医院把孩子打了!"
杨进京冷冷地看着她:"你打不打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林娜娜没料到这一招不管用,一时语塞。
"爹..."杨耀唐哀嚎一声,"那可是您亲孙子啊!"
杨进京走到八仙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杨耀唐,你早上已经签字画押,分家文书在大队都备了案。从法律上说,你我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法律?"林娜娜尖笑一声,"在这东八里庄,谁不知道你杨进京一手遮天?去把备案撤了!"
杨进京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林娜娜,你爹现在还在拘留所吧?听说案子已经报到县里了,起码十年起步。"
林娜娜的脸色变了:"你...你威胁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杨进京放下茶杯,"还有,你那个大哥林建军,开黑工厂生产劣质产品,数罪并罚,估计比你爹判得还重。"
林娜娜的手不自觉地护住肚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杨进京知道击中她的软肋了——林家现在自身难保,她唯一的筹码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杨耀唐。"杨进京转向长子,"你要还是我儿子,现在就带着这个女人滚出去。要是一定要跟她过..."他指了指院门,"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杨耀唐看看父亲,又看看妻子,最后竟然往林娜娜身边挪了一步:"爹...我不能没有娜娜..."
"好,很好。"杨进京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早上签的分家文书,我再念一遍——'自立门户,各过各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林娜娜一把抢过文书撕得粉碎:"废纸一张!"
杨进京不慌不忙地从兜里又掏出一张:"撕吧,大队部备案的才是原件。"
林娜娜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哎哟...我的肚子..."
"娜娜!"杨耀唐慌了神,"爹!娜娜她..."
杨进京冷眼旁观,上辈子林娜娜就用过这招,假装流产要挟他们。果然,见没人搭理,林娜娜又自己站了起来。
"行!你们杨家狠!"她拽着杨耀唐往外走,"杨耀唐,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以后别想见孩子!"
杨耀唐像条丧家之犬,被妻子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在门口,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等两人走远,王素心才瘫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我的儿啊..."
杨进京走过去搂住妻子,发现她浑身抖得像筛糠。雪梅和几个弟弟妹妹也围了上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声在暮色中格外凄凉。
晚上,杨进京一个人来到自留地,蹲在白菜垄间,终于让忍了一天的眼泪流了下来。上辈子老大不孝,他至少还能骂一句"白眼狼"。可现在,是他亲手把儿子赶出了家门...
"爹..."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杨进京赶紧抹了把脸,回头看见杨耀元站在地头,手里拿着他的画板。
"您...您别太伤心了..."杨耀元笨拙地安慰道。
杨进京招招手,让儿子过来坐下:"爹没事。倒是你,今天吓着了吧?"
杨耀元摇摇头,翻开画板:"爹,我今天画了张画,您看看。"
借着月光,杨进京看见画纸上是一棵大树,树干粗壮,枝叶茂盛。树下站着几个小人,其中一个正慢慢走远。
"这是..."
"咱们家。"杨耀元轻声说,"大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杨进京摸了摸儿子的头,喉头发紧。上辈子他忽视了这个老三,只知道逼他干农活,没想到这孩子心思这么细腻。
"爹,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杨耀元突然说,"绝不像大哥那样..."
杨进京把儿子搂进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颜料味。也许,这就是重生的意义——不能改变的事情就放手,把精力放在值得培养的孩子身上。
"走,回家。"杨进京站起身,"明天爹送你去县里学画画。"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回家,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王素心已经睡下了,雪梅还在灯下温习功课。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有西厢房空荡荡的床铺提醒着众人,这个家已经少了一个人。
临睡前,杨进京站在院子里,望向镇上的方向。他知道,杨耀唐此刻一定在林家,被林娜娜和林母轮番洗脑。上辈子的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心软。既然老大选择了那条路,那就让他自己承担后果吧。杨进京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