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秋雨来得又急又猛。
杨进京骑着自行车赶到县委大院时,裤腿已经溅满了泥点子。
县委办公楼前的梧桐树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几片黄叶粘在"欢送赵建国同志赴任"的红色横幅上,像几块难看的补丁。
"老杨!"赵书记的秘书小刘从走廊尽头跑来,塑料雨衣哗啦作响,"赵书记在办公室等您!"
杨进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指在中山装领口顿了顿——这件涤卡面料的中山装是去年被评为县级劳模时发的,四个口袋熨得棱角分明。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进!"赵书记的声音比往常低沉。
办公室里弥漫着烟草和茶叶的混合气味。
赵建国正在收拾文件,桌上的上海牌台历停在10月15日——调令上的赴任日期。
杨进京注意到,书记常用的白瓷杯里泡的不是往常的茉莉花茶,而是浓得发黑的普洱。
"老杨啊..."赵书记抬头,眼里的血丝在日光灯下格外明显,"坐。"
杨进京半个屁股刚挨到沙发,就听见"咔嚓"一声——沙发腿断了。
两人同时愣住,接着不约而同笑起来。这破沙发跟了赵书记五年,接待过无数访客,偏偏在今天寿终正寝。
"好兆头啊赵书记,"杨进京把断掉的沙发腿靠到墙角,"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赵书记却没接茬。他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小河,把窗外的县委大院扭曲成模糊的色块。"知道我调哪儿吗?"他突然问。
"不是青州市副市长?"杨进京一愣。消息三天前就传遍了开州,农机站的喇叭里天天都在放《送战友》。
"名义上是平调,实际..."赵书记转身,从抽屉里取出调令推过来,"青州是全省改革试点,可我这个副市长分管文教卫。"
杨进京盯着红头文件上"不分管经济工作"那行小字,后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上辈子赵建国在副县长位置上窝到退休,这辈子好不容易...
"接替我的是林大海。"赵书记突然压低声音,"地委宣传部的二把手,去年还在《红旗》杂志上发文批评乡镇企业冲击计划经济。"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杨进京想起上辈子瘫痪时听广播,有个叫林大海的官员在九十年代初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被树为典型,后来...
"老杨,"赵书记递过一支大前门,火柴划亮时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你是我破格提拔的,又是农村出身,林大海肯定第一个拿你开刀。"
杨进京的烟停在半空。重生以来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太久,差点忘了八十年代的改革从来不是一帆风顺。
赵书记离开的那天,开州县破天荒放了晴。
杨进京站在送行队伍末尾,看着地委组织部的吉普车卷尘而去。
新书记林大海的到任比预期早了三天——赵建国的车还没驶出县城,县委大院的黑板上就擦掉了"欢送"二字,改成了"欢迎林书记莅临指导"。
"杨局长!"乡镇企业局的小王气喘吁吁跑来,"刚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全体干部会议!"
杨进京整了整领口。上辈子瘫痪在床时,他听过太多"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故事,没想到这辈子要亲身经历。
县委大礼堂里风扇转得嗡嗡响。
林大海比杨进京想象中年轻,梳着整齐的二八分头,的确良白衬衫的领口别着两枚闪闪发亮的曲别针——据说这是他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的标志性装扮。
"同志们!"林大海的嗓音带着金属质感,"当前有些地方出现盲目上马乡镇企业的苗头,这是对计划经济的严重冲击!"
杨进京的钢笔停在笔记本上,洇出一团蓝黑色的污渍。他余光瞥见周围几个乡镇企业局的同事都低下了头。
"特别是开州县,"林大海突然提高声调,"某些同志好大喜功,把集体企业搞成独立王国!"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会场,在杨进京身上停留了两秒。
散会时,杨进京被办公室主任叫住:"杨局长,林书记要见你。"
书记办公室还留着赵建国用的旧藤椅,但墙上"改革开放"的书法横幅已经换成了"实事求是"的毛笔字。林大海正在批文件,头也不抬地说:"坐。"
杨进京刚坐下,就听见"刺啦"一声——林大海撕掉了一页批文。"东八里庄榨油厂的扩建申请,"书记把碎纸片扔进废纸篓,"暂缓。"
"林书记,"杨进京挺直腰板,"这个项目省乡镇企业厅已经..."
"省里是省里,开州是开州。"林大海终于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像两粒冰凉的纽扣,"明天起,全县乡镇企业进行资产清查,你亲自抓。"
走出县委大院时,杨进京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
上辈子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戏码——某个能干的干部被"清查"后,总能查出些"问题"。
农机站的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杨进京盯着墙上挂的"开州县乡镇企业分布图",红头文件在手里攥出了褶皱。各公社企业办主任坐得板板正正,连最爱插科打诨的张虎都绷着脸。
"资产清查要过三关。"杨进京竖起三根手指,"账本关、设备关、效益关。"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咱们的企业经得起查,但绝不能让人鸡蛋里挑骨头!"
角落里传来小声嘀咕:"听说马占奎要当清查组副组长..."
杨进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马占奎是刘长山的连襟,当年被他送进局子的刘长山去年刚出狱。上辈子瘫痪时,他听收音机里说马占奎九十年代贪污扶贫款被判了十年,没想到这辈子...
"杨局长!"门被猛地推开,公社文书老徐满头大汗,"不好了!县里来人封了东八里庄榨油厂的账本!"
吉普车在乡间土路上颠得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杨进京死死攥着车门把手,想起上辈子听说邻村的村办企业被"查"垮的往事。那时候他瘫在床上,只能听着广播干着急。
榨油厂门口停着两辆绿吉普,几个穿蓝制服的年轻人正往车上搬账本。领头的瘦高个转过身——正是马占奎,他胸前的"资产清查工作组"证件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
"杨局长,"马占奎笑得像条发现猎物的鬣狗,"根据群众举报,你们厂有套取国家补贴的嫌疑。"
杨进京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财务室。会计老赵蹲在地上捡单据,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得像堆枯草。三年前建厂时的情景突然浮现——那时老赵还是个打算盘噼啪响的精明人,如今...
"马组长,"杨进京弯腰捡起一张飘落的入库单,"举报人是谁?证据在哪?"
马占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匿名信二十多封!"他突然压低声音,"杨进京,当年你整刘长山的时候,没想到有今天吧?"
东八里庄的夜比县城黑得多。杨进京蹲在自家院子的老枣树下,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堂屋里,王素心正给老三缝出国要带的衣裳,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时断时续。
"爹。"杨雪梅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手里端着搪瓷缸,"喝点菊花茶,降火。"
杨进京接过茶缸,借着月光看清女儿眼下的青黑。
这丫头本该后天就回北大,现在却说要延期返校。"爹没事,"他故意喝得很大声,"你该走走你的。"
"我刚给省乡镇企业厅的徐处长打了电话。"雪梅蹲下来,声音压得极低,"他说林大海这次调动很突然,连地委书记都不知情。"
杨进京的手一抖,茶水溅在解放鞋上。上辈子他听说过类似的操作——某些保守派官员通过特殊渠道跨级调动,专门去打压改革先锋地区。
"还有..."雪梅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我查了最近三个月的《内参》,林大海在宣传部时,连续发文批评'农村资本无序扩张'。"
夜风吹得枣树叶沙沙响。杨进京望着远处榨油厂黑黢黢的轮廓——那里现在贴着封条,像具被捆住的尸体。上辈子瘫痪时听广播,说有些地方的乡镇企业一夜之间全垮了,当时他还庆幸开州没遭殃...
"爹!"大门突然被撞开,张虎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马占奎带人把李三爷的戏班子也查封了!说是什么'非法演出'!"
杨进京"腾"地站起来,搪瓷缸"咣当"掉在地上。九岁的杨耀清这几天正跟着戏班子在邻县巡演,要是...
"小六子跑来报的信,"张虎抹了把汗,"耀清没事,李三爷让他躲到后台了。但...但戏箱行头全扣了,说是要查有没有'封建糟粕'!"
堂屋里的缝纫机声戛然而止。
王素心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光照着她惨白的脸:"当家的,这可咋整..."
杨进京摸出怀表看了眼——晚上十点二十。上辈子这时候,他应该正为儿子们的婚事焦头烂额,哪会想到有朝一日要跟县委书记掰手腕?
"虎子,"他突然笑了,"去把拖拉机开来,咱们连夜进城。"
"干啥?"
"找赵书记留的那本'账'。"杨进京从枣树下挖出个铁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钥匙——县委机要室的备用钥匙,赵建国临走前悄悄塞给他的。
月光下,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起来。杨进京回头看了眼自家新盖的砖瓦房,突然想起重生回来的第一夜。那时他发过誓,这辈子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到家人头上——县委书记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