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绵长。杨进京赶到县医院时,裤脚上溅满了泥点子。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长椅上坐着几个东八里庄的村民,见他来了纷纷起身。
"进京..."老支书的儿子铁柱红着眼圈迎上来,"大夫说...说是脑溢血..."
杨进京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掌心触到的肌肉紧绷得像石头。他想起上辈子自己脑溢血瘫在床上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只不过那时连个来看他的人都没有。
"钱交了吗?"杨进京直奔缴费处。
收费窗口里的姑娘头也不抬:"先交五百押金。"
杨进京从内兜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刚从厂里支的五千块钱。"用最好的药,"他把钱塞进窗口,"不够我再送。"
铁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上辈子老支书去世时,家里连买棺材的钱都是借的。现在...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老支书躺在病床上,头上缠满纱布,像具干瘪的木乃伊。各种管子插在他身上,监护仪的曲线跳得让人心慌。杨进京隔着玻璃看了会儿,突然想起重生回来的那个雨夜——当时老支书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手里还拎着半篮子鸡蛋。
"杨厂长!"护士匆匆跑来,"病人醒了,说要见您!"
病床上的老支书比玻璃后看起来更憔悴。他蜡黄的脸上布满老年斑,左手无力地耷拉着,但眼睛还和当年带着村民修水渠时一样亮。见杨进京进来,老人挣扎着要起身,被护士按住了。
"进京..."老支书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我不中用了..."
杨进京握住那只枯瘦的手。上辈子他瘫在床上时,老支书已经去世多年,村里人都说要是老支书在,绝不会让他几个儿子这么欺负他。
"您别多想,好好养病。"杨进京把老人的手放回被子里,"医药费我都交了。"
老支书摇摇头,突然抓住杨进京的腕子:"村里...不能没人管..."他喘得厉害,却死死盯着杨进京的眼睛,"你...你来当支书..."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杨进京想起上辈子自己当大队长时,和老支书并肩作战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一起修水渠、建砖窑,发誓要让东八里庄富起来...
"我..."杨进京刚想推辞,却见老支书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打开是枚褪色的党徽,别针已经生锈了。
"拿着..."老人把党徽塞进他手里,"你...你比我强..."
监护仪突然尖叫起来。医护人员冲进来,把杨进京推到一边。混乱中,他看见老支书固执地伸着手,枯枝似的手指指向他,嘴唇蠕动着,依稀是"答应我"三个字。
三天后,老支书脱离了危险。杨进京坐在病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上。
"支部会...开过了?"老支书说话利索多了。
杨进京把苹果切成小块:"嗯,全票通过。"
其实那场面堪称滑稽——他一个农机厂厂长,被十几个老党员堵在村委会,不答应就不让走。最后是张虎开着厂里的三轮车来接他,才解了围。
"村里...现在啥情况?"老支书咬了口苹果。
杨进京摸出个小本子:"砖窑停产了,果园遭了虫害,水库年久失修..."他顿了顿,"年轻人全跑县城打工去了,剩下老弱病残。"
老支书的眼睛黯淡下去。东八里庄曾经是公社时期的先进大队,如今却成了县里的负担。
"不过有个好消息。"杨进京合上本子,"省里要把咱们村列入'乡村振兴试点',首批扶持资金二十万。"
老支书猛地坐起来,差点扯掉输液管:"多少?二十万?"
"嗯。"杨进京扶他躺好,"条件是三年内人均收入翻一番。"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几片黄叶粘在玻璃上,像极了当年村委会墙上的奖状。老支书突然抓住杨进京的手:"进京,我早知道...你小子有出息!"
第二天一早,杨进京骑着自行车去了村委会。褪色的红旗还在屋顶飘扬,但墙上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已经斑驳。会计老徐正在打算盘,见他来了连忙起身:"杨支书!"
这个称呼让杨进京愣了一下。上辈子他当大队长时,老徐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却已经两鬓斑白。
"账上还有多少钱?"
老徐苦笑着翻开账本:"六块八毛五...还欠电管站三百二。"
杨进京从兜里掏出张支票:"先还债,剩下的买二十把新扫帚。"他指了指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落叶,"明天全村大扫除,党员带头。"
走出村委会,杨进京拐去了砖窑。坍塌的窑洞像张饥饿的大嘴,旁边堆着半成品砖坯,已经长满了野草。上辈子这里红火时,每天能出五千块砖,养活半个村的人。
"杨...杨支书?"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从窑洞后面转出来,手上全是老茧,"听说你回来了?"杨进京认出了这是当年的烧窑师傅老李头。上辈子他瘫在床上时,老李头是少数几个还来看他的乡亲之一,每次都带几个自家种的萝卜。
"李叔,这窑还能用不?"
老李头吐了口痰:"修修凑合能用...就是销路..."
"销路我来解决。"杨进京掏出烟袋锅,递给老人一撮烟丝,"您找几个老把式,先把窑修起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突突的响声。张虎开着厂里的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两袋水泥:"杨哥!按您说的,先拉两吨过来!"
杨进京点点头。他早就想好了——农机厂的扩建需要大量建材,与其从外地买,不如把村里的砖窑盘活。这样既解决了销路,又能让村民在家门口挣钱。
中午,杨进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开了个露天会。稀稀拉拉来了三十多人,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站在磨盘上,声音洪亮:"从今天起,砖窑复工,工资日结!"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老人交头接耳:"真的假的?日结?现钱?"
"六十岁以下,会干活的都来!"杨进京继续道,"果园承包给懂技术的,交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
这下连打瞌睡的老头都醒了。大集体解散后,村里的果园一直荒着,没想到...
"还有!"杨进京提高嗓门,"谁家孩子愿意回来种地,每户补贴五百块安家费!"
人群炸开了锅。五百块!抵得上县城工人三个月工资!会计老徐急得直拽杨进京衣角:"杨支书,账上没钱啊!"
"我有。"杨进京拍拍口袋,"农机厂先垫上。"
散会后,老徐抱着账本直叹气:"进京啊,你这...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杨进京望着远处荒芜的农田。上辈子他瘫在床上时,东八里庄成了全县最穷的村,年轻人全跑了,连清明节上坟的都越来越少。现在...
"徐哥,"他突然问,"还记得咱们年轻时修水渠不?"
老徐一怔。那是1975年的事,全村人顶着烈日苦干三个月,硬是把清水河引到了旱塬上。
"当时老支书说啥来着?"杨进京自问自答,"他说,**人不怕吃苦,就怕群众吃不上饭!"
夕阳西下时,杨进京去了趟老支书家。低矮的土坯房里,铁柱正在熬药,满屋子都是苦涩的气味。炕桌上的相框里,年轻时的老支书戴着大红花,身后是刚修好的水渠。
"叔..."铁柱搓着手,"我爹的药..."
"明天我让雪兰从县医院带些好的来。"杨进京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先拿着,把房子修修,快塌了。"
铁柱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大团结,少说一千块。小伙子手直抖:"这...这..."
"你爹当年没少帮我。"杨进京转身出门,"明天去砖窑报到,当记工员。"
月光下的东八里庄安静得像幅画。杨进京走在田埂上,鞋底沾满露水。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三轮车的突突声——张虎又拉来一车建材。
"杨哥!"张虎跳下车,"厂里今天试制的新变速箱成了!郑工说比设计指标还高10%!"
杨进京点点头。他想起老支书病床上的嘱托,想起荒废的砖窑和果园,想起村里那些佝偻的背影...上辈子他窝囊了一生,这辈子既然重来,就不能只顾着自己发财。
"虎子,明天从厂里调两个技术员来。"他指了指远处的旱地,"咱们给村里打几口深井。"
夜风吹过麦茬地,掀起阵阵波浪。杨进京摸出那枚生锈的党徽,在月光下细细端详。上辈子瘫痪时,他连翻身都要人帮忙,更别说为乡亲们做点什么了。现在...
远处,第一缕炊烟已经从村舍升起。新的一天要开始了,东八里庄的复兴,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