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到的德国纺纱机瘫在车间正中,像头罢工的钢铁巨兽。郑卫国围着它转了八圈,最后颓然坐在地上:"完了..."
这台价值二十八万的设备是省里特批的外汇指标,如今控制面板一片漆黑。更糟的是,德方工程师要半个月后才能来华。
"谁最后操作的?"杨进京声音发冷。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老孙头缩在那里,手上还沾着机油。这老汉自从参加夜校后,对新技术着了魔。
"我...我就想看看..."老孙头哆哆嗦嗦摸出个螺丝刀。
"胡闹!"郑卫国暴跳如雷,"这是精密设备!"
杨进京却蹲下身:"孙叔,您动哪儿了?"
老孙头指向控制箱后盖:"这儿...有个红灯老闪,我想紧一紧..."
杨进京仔细检查,突然笑了。原来只是个松动的保险丝!他从旧收音机上拆下个替换,机器竟"嗡"地运转起来。
"神了!"德国翻译竖起大拇指。
老孙头却哭成了泪人。他指着正在调试设备的小李:"凭啥他动得,我动不得?这小子工资顶我三个!"
这话像火星溅进了油桶。工人们早就对技术员的高薪有意见,此刻全爆发出来。
"就是!"砖窑的王大脚扯着嗓子喊,"俺一天搬五千块砖,还没他喝茶挣得多!"
小李气得脸色发白:"你们懂什么!"他抓起电路板,"知道这上面多少个元件吗?"
眼看要打起来,杨进京突然跳上操作台:"比武!现在就比!"
全厂哗然。杨进京的方案很简单:老师傅和小李各带一队,七十二小时内,谁改进的工艺流程效益高,谁就拿奖金!
老孙头这边全是土专家,平均年龄五十五岁。他们用土办法改造了纱线张力系统,虽然粗糙但实用。
小李那组则搞起了"全流程数字化",连扫地大妈都要学看仪表盘。年轻人熬得眼睛通红,嘴里起了一溜泡。
验收那天,省纺织研究所来了专家。老孙头组的改良让效率提升12%,但小李组的创新竟达到25%!
"这不公平!"王大脚嚷嚷,"他们用新机器..."
专家却笑了:"老师傅的改进更适合老设备,值得推广。"他当场拍板,给两组都发了奖。
庆功宴上,老孙头喝高了,拉着小李要拜把子。年轻人红着脸掏出一沓图纸:"孙叔,这是我整理的设备手册...中文版。"
杨进京正欣慰着,财务科长匆匆跑来:"杨厂长,出事了!税务局说我们..."
税务稽查来得比预报的台风还突然。带队的竟是马占奎——这厮不知何时调到了税务局。
"杨厂长,"他皮笑肉不笑地抖着文件,"有人举报你们偷税漏税。"
账本摊了一地。稽查员拿着放大镜逐页查看,最后却只找出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去年十月有笔三百元的运费没开发票。
"就这?"张虎瞪大眼睛。
"还有这个!"马占奎突然甩出张照片。画面上刘三正往拖拉机上搬布匹,时间正是他偷布那晚。
杨进京心头一震。这事儿早已处理完毕,照片是谁拍的?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刘三!"马占奎厉声喝道,"你偷的布卖哪儿去了?"
曾经的懒汉此刻正在砖窑值班,被带来时浑身是灰。看到照片,他"扑通"跪下:"我...我..."
"起来!"杨进京一把拽起他,"实话实说!"
原来那晚刘三确实想偷布卖钱,但被王大脚老伴发现后,布匹完璧归赵。照片只拍了前半段,显然是有人设局。
"谁指使你的?"马占奎逼问。
"是..."刘三突然指向窗外。众人回头,只见徐会计的侄女婿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他不是该在新疆吗?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这小子根本没去新疆,一直在县城鬼混。马占奎利用他设局,就是想搞垮纺织厂。
"带走!"杨进京一声令下,保安立刻扭住二人。
马占奎却冷笑:"杨支书好大威风!"他突然亮出杀手锏——举报信上竟有地区某领导的批示!
现场鸦雀无声。谁都明白,这事已不是简单的税务纠纷。杨进京突然想起赵建国的警告:刘长山的靠山还在...
危急关头,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的竟是省纪委的徐处长!他径直走到马占奎面前:"马占奎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
原来杨进京早就通过赵建国反映了情况。省纪委暗中调查多时,今天终于收网。
风波过后,刘三像变了个人。他把酒戒了,工资全攒起来买书,还主动要求去最苦的砖窑干活。谁也没想到,这个曾经的懒汉竟有双"火眼金睛"——能凭窑烟颜色判断温度,误差不超过五度。
"神了!"老李头摸着下巴,"这小子祖上莫非是烧窑的?"
刘三娘翻出族谱一查,惊呆了——刘家祖上真是明代官窑的把桩师傅!这份失传三百年的手艺,竟在懒汉儿子身上复苏了。在刘三指导下,砖窑烧出的青砖硬度翻倍,被县文物局指定为古建维修专用砖。订单像雪片般飞来,乐得老李头见人就发烟。
庆功会上,刘三捧着奖状泣不成声。他娘突然给杨进京跪下:"恩人啊..."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竟是土改时藏起来的官窑秘方!
杨进京正要推辞,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值班员语无伦次地喊:"杨支书!快...快回厂里..."
杨进京冲进纺织厂时,浓烟正从染色车间往外冒。
工人们端着水盆乱作一团,老孙头瘫坐在路边,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电路板。
"怎么回事?"杨进京一把抓住值班员。
"新...新配方..."值班员结结巴巴地说,"刘三娘给的染方..."
原来老太太把官窑的釉料配方改良成了染料秘方,谁知试验时发生了化学反应,差点引发大火。
杨进京检查完损失,眉头拧成了疙瘩——三台染缸报废,订单要延期,最糟的是...
"环保局来人了!"张虎慌张跑来,"说咱污染超标!"
真是祸不单行。带队的竟是新任环保局长——原地区经委副主任,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检测结果令人绝望:废水PH值超标17倍!
"停产整顿!"局长摔下罚单,"罚款五万!"
全厂一片哀鸿。
这可是建厂以来最大危机,弄不好要破产清算。
杨进京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夜,抽光了两包大前门。
天亮时,他红着眼睛召开紧急会议:"两条腿走路——老周带人抢修设备,我去省城找专家。"
省环保研究所的老专家被杨进京的诚意打动,亲自来村考察。
老头儿围着染缸转了三圈,突然拍大腿:"妙啊!这不是古法矿物染吗?"
原来刘三娘提供的秘方源自天然矿物,虽暂时超标却无毒无害。
专家当即调整了工艺参数,三天后废水竟然达标了!
更神奇的是,这种古法染出的布匹色泽独特,在广交会上被外商疯抢,价格翻了三番。
日本客商甚至预付了五十万定金,要独家代理。
年终表彰会这天,鹅毛大雪覆盖了东八里庄。
杨进京站在新建的大礼堂里,看着工人们胸前的红花映红了一张张笑脸。
老孙头戴着"技术革新能手"的奖章,正给徒弟们演示新设计的电路;周晓芸从县纺织厂学成归来,已是独当一面的财务科长;最让人唏嘘的是刘三——曾经的懒汉如今是技术部主任,正在给村民讲解新染法。
"下面请杨支书讲话!"主持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回荡。
杨进京刚站起身,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两个时空重叠——一边是上辈子破败的东八里庄,一边是眼前这红火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