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漳水河畔的石苞大营灯火通明。火把的光亮映在河面上,将整条河流染成血色。石苞独自站在中军大帐外,手中的羊皮密令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那上面朱砂写就的字迹在火光映照下分外刺眼:"冀南世家,根深蒂固,当以雷霆手段除之。"
他反复摩挲着密令的边缘,指腹传来羊皮粗糙的触感。出征前夜,曹璟在大将军府召见他的场景历历在目。年轻的雍王背对着烛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仲容,冀州之乱,表面是流寇作祟,实则根子在地方豪强。"当时曹璟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这些世家大族,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夜风掠过原野,带着初秋特有的寒意。石苞抬头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的村落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不由得想起临行前妻子担忧的眼神:"夫君此去,定要保重。"可眼下这道密令,分明是要他去做那万人唾骂的刽子手。
"将军,夜深露重。"亲兵捧着披风上前,却被石苞挥手屏退。他需要这寒意让自己保持清醒。
翌日黎明,大军并未如预期般北上平叛,而是突然调转方向。文鸳策马追上中军,满脸困惑:"将军,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北上剿匪才是正事啊!"
石苞勒住缰绳,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竹简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赵郡李氏与河北乱匪往来的证据。"文将军请看,李氏私通乱匪,证据确凿。若不先除内患,何以平外乱?"
当大军将李氏坞堡团团围住时,厚重的包铁大门后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声。石苞高坐马上,冷眼看着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豪强堡垒。他缓缓抬起右手,二十架投石机同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裹着火油的巨石如陨星般砸向高墙。夯土筑就的城墙在轰然巨响中崩裂,烟尘四起。堡内箭楼上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反应,第二波石弹已经呼啸而至。
"弓箭手准备!"石苞的声音在战场上格外清晰,"放箭!"
箭雨遮天蔽日地倾泻而下,堡内的抵抗很快化为凄厉的惨叫。当士兵们撞开摇摇欲坠的大门冲入内院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地窖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还有整整齐齐码放的兵器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石苞弯腰拾起一柄环首刀,刀身上的"李"字铭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神愈发冰冷,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这些粮食本该救济灾民,这些兵器本该用来抵御外敌,却被这些世家大族私藏起来,成为对抗朝廷的资本。
"传我将令。"石苞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屏息静听,"查抄李氏全部田产,就地分给流民。若有反抗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李氏族人,"格杀勿论。"
文鸳站在一旁,看着这位平日里和善的将军,此刻眼中闪烁的寒光让他都不由得心头一颤。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何曹璟会选中石苞来执行这项任务——有些事,正需要这等外柔内刚之人来做。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李氏坞堡上空的黑烟仍在翻滚。石苞望着四散奔逃的流民纷纷返回,开始领取分发的粮食,脸上的寒意终于稍稍缓和。他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冀州大地上,还有更多这样的豪强坞堡等着他去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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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冀南大地被战火彻底点燃。石苞率领的铁骑踏过一片又一片土地,所到之处,百年望族的坞堡接连倾覆。
"报——博陵崔氏的坞堡已围困三日!"斥候飞马来报时,石苞正坐在军帐中擦拭佩剑。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水源可断了?"
"回将军,昨日就已截断上游溪流。"
石苞点点头,将佩剑收入鞘中,发出"锵"的一声清响。"传令,火箭准备。"
当夜,崔氏坞堡上空突然亮起无数火点。箭雨落下时,堡内的粮仓最先燃起冲天大火。火光中,妇孺的哭喊声穿透厚重的城墙,在旷野上回荡。
"将军,要不要现在就攻城?"副将典满握紧刀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石苞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胡饼慢慢咀嚼。"不急。"他含糊不清地说,"等他们饿上两天。"
三日后,当包铁冲车开始撞击摇摇欲坠的堡门时,里面已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大门轰然倒塌的瞬间,石苞抬手止住了想要冲锋的士兵。"传令,"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诛首恶,余者不究。"
与此同时,流民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佝偻多年的脊背第一次挺直,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接过地契时,不少人当场跪地痛哭。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农跪在新分到的田地里,颤巍巍地抓起一把泥土。那土块在他指缝间簌簌落下时,浑浊的泪水已经爬满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这...这真是我家的地了?"他哽咽着问身旁的小吏,得到肯定答复后,突然将泥土紧紧捂在胸口,放声大哭。夕阳西下时,石苞独自站在高岗上。晚风拂过他的铠甲,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他脚下,新立的界碑投下长长的影子。"均田安民"四个大字在余晖中泛着血色的光。
"将军!"典满快步走来,铠甲哗啦作响,"各营已休整完毕,为何不乘胜北上?那些世家大族的主力还在......"
石苞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远处正在田间劳作的新农户,一个瘦小的孩童正跌跌撞撞地跟在父亲身后撒种。这时王浑走了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典将军,"王浑开口道,"临行前大将军给的最后一道密令,你可记得?"
典满皱眉回忆:"是说...根基不稳,大厦将倾?"
王浑点点头,顺着石苞的目光望向北方。那里的天空被战火映得通红,但真正重要的战场,却在身后这片刚刚重获新生的土地上。农夫们的锄头起起落落,翻开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石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仗要打,但更重要的是让百姓有地可种,有粮可收。"他转身走向大营,"传令各营,明日开始协助农户分田领粮。”
典满看着两位将军的背影,又望望北方战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远处,那个在田间玩耍的孩童突然发出欢快的笑声,在暮色中格外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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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关的晨雾像一层厚重的纱帐,迟迟不肯散去。陆抗的玄甲军已经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过隘口,铁甲在朦胧的雾气中泛着幽冷的光。并州特有的朔风裹挟着砂砾,噼里啪啦地打在士兵们的铠甲上,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停。"陆抗突然抬手,勒住了战马。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魏郡起伏的丘陵,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太静了,静得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这根本不像是有乱匪横行的模样。
"传令,前军放缓速度。"陆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扣,那是去年曹璟赏赐的上等和田玉,触手生温。他沉声道:"派三队斥候,先探三十里。"
副将王凌策马上前,低声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陆抗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临行前收到的密报,魏郡豪强刘氏与常山匪首田横有姻亲之谊。这次出兵,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平乱任务。他转头对王凌说:"让将士们打起精神,这一仗恐怕没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在三百里外的涿水河畔,幽州铁骑正沿着河岸向南疾驰。夏侯献的赤色大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燃烧的旗帜。他突然抬手,整支军队立即停了下来。
"将军?"副将高翔催马上前,满脸疑惑。
夏侯献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冀北各郡豪强的势力范围。他的指尖在几个朱笔圈画的名字上重重一点:"范阳卢氏、上谷张氏......这些世家表面恭顺,暗地里却给乱匪提供粮草。"
高翔倒吸一口冷气:"难怪乱匪怎么剿都剿不完!"
就在这时,前方斥候来报:"报告将军,发现几个樵夫打扮的人正在官道上逃窜!"
夏侯献冷笑一声,突然从马鞍上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只听"嗖"的一声,雕翎箭破空而去,正中最后一人背上的行囊。袋子被射穿,里面倾泻而出的不是柴薪,而是十几把崭新的环首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传令三军。"夏侯献的声音冷得像冰刀刮过冻土,"遇武装抵抗者,无论士庶,格杀勿论。"
高翔迟疑道:"将军,若是误伤良民......"
夏侯献打断他:"乱世当用重典。这些世家大族,就是仗着朝廷顾忌太多,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转头望向涿郡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今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王法如炉!"
在涿郡城外的官道上,那几个"樵夫"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其中一个年长者颤抖着声音喊道:"将军饶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啊!"
夏侯献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奉谁的命?"
那人刚要开口,突然一支暗箭从路旁的树林中射出,正中他的咽喉。夏侯献立即拔剑出鞘:"全军戒备!有埋伏!"
刹那间,道路两侧的树林中射出无数箭矢,幽州铁骑立即举起盾牌防御。夏侯献大喝道:"结阵!骑兵两翼包抄!"
而在魏郡方向,陆抗的斥候也带回了不好的消息:"报告大人,前方发现大量伏兵,看旗号是田横的人马!"
陆抗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他转头对传令兵道:"传令下去,按丙号方案布阵。让弓弩手占据高地,重甲步兵在前,轻骑兵两翼待命。"
陆楷有些担忧:"大人,我们是不是该等幽州军汇合后再......"
"来不及了。"陆抗沉声道,"对方既然设下埋伏,就不会给我们会师的机会。传令下去,准备迎敌!"
两处战场,几乎同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朔风依旧呼啸,却盖不住金戈铁马的轰鸣。这场剿匪之战,远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复杂得多。——————
三日后
暮色四合,冀州大地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两支大军的动向如同两把尖刀,直插冀州世家的心窝。魏郡刘氏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将几位家主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上,仿佛一群躁动不安的鬼魅。
"陆抗不过区区万人,何足惧哉!"刘氏家主刘光拍案而起,脸上的横肉随着激动的表情不住抖动,"我刘氏坞堡墙高五丈,护城河宽三丈,就是十万大军来了也休想攻破!"
"糊涂!"渤海白氏家主白崇白发苍苍,手中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可知并州军最擅山地战?壶关天险在他们眼里如履平地!"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更别说他们军中那些攻城利器..."
密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只听得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清河陈氏家主陈琰突然冷笑一声:"诸位何必惊慌?大不了我们献上钱粮,照样能保住家业。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与此同时,更北边的范阳卢氏别院里,卢毓正站在古井旁。他摩挲着手中温润的家传玉佩,这是先祖留下的信物,见证了卢氏百年的荣耀。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将玉佩投入井中。
"家主!这可是..."身旁的老仆惊呼出声。
卢毓望着井中破碎的月光,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白日里探马回报,夏侯献的先锋骑兵,人人马鞍旁都挂着专门对付坞堡的钩索。"他转身望向南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次,不一样了。"
当夜,冀北各郡的官道上突然热闹起来。大批举着火把的流民推着独轮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黄土,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乱匪们刚要上前查验,为首的独眼老汉突然掀开车上覆盖的麦秸——
"哗啦"一声,新鲜的麦草散落一地,露出下面捆扎整齐的强弓硬弩。老汉那只独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他振臂高呼:"乡亲们!官军来分田了!"
这声呼喊如同野火,瞬间掠过整个冀北平原。被奴役了数十年的农奴们,第一次挺直了佝偻的腰背。他们从茅草屋里钻出来,从地洞里爬出来,手中拿着锄头、镰刀,甚至是削尖的木棍。
当陆抗的先锋部队抵达魏郡郊外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们都愣住了——成千上万的百姓站在路边,他们黧黑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浑浊的眼中却第一次燃起希冀的火光。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上前,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将军,"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我们给您带路。"
夜色中,无数火把连成一片,宛如一条火龙,正向着那些高墙深垒的坞堡蜿蜒而去。远处,第一缕晨光已经刺破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