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元年·八月·建业
孙峻坐在案前,手中的竹简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伐魏大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得他胸口发闷。他猛地将竹简掷在地上,竹片四散开来,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废物!都是废物!"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额角的青筋暴起。窗外秋风呜咽,更添他心中烦闷。他起身踱步,靴底重重碾过地上的竹片,仿佛这样就能碾碎心中的郁结。
"广陵..."他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就在广陵筑城!让魏贼看看我东吴的厉害!"
翌日清晨,建业皇宫的朝堂上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孙峻身着绛紫色朝服,腰间佩剑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环视殿中群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位,"孙峻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近日江北魏军调动频繁,为保江东安危,本将军提议修筑广陵城防。"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老臣张休站在文官队列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偷偷抬眼望向孙峻,只见对方阴鸷的目光正扫视着众人。张休心中暗想:"广陵地势低洼,每逢雨季便成泽国,当年先帝孙权就曾说过此地不宜筑城...可如今孙峻大权在握,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他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原本想要进谏的话在喉头滚了几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臣以为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滕胤昂首出列。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色朝服,在满朝朱紫中显得格外醒目。孙峻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滕公,"孙峻的声音带着危险的意味,"是在质疑本将军的决策?"
滕胤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但依然挺直腰杆:"下官不敢。只是广陵土质松软,临近江口,每逢汛期必遭水患。若强行筑城,不仅劳民伤财,恐怕城基也难以稳固。"
殿中几位大臣悄悄点头,却无人敢出声附和。滕胤余光瞥见张休正对他使眼色,但他继续道:"况且如今秋收在即,若征调民夫,恐怕会影响农时..."
"够了!"孙峻突然暴喝一声,重重拍在案几上,惊得几个朝臣浑身一抖。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滕胤:"卫尉冯朝!"
站在武官队列中的冯朝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战战兢兢地出列,膝盖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即日起由你督建广陵城防,"孙峻一字一顿地说,"若敢延误,军法处置!"
冯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机械地拱手领命,心中却是一片绝望:"这分明是个送死的差事...广陵筑城谈何容易?可若是不接..."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殿外持刀的侍卫,喉结上下滚动,"孙峻上月才以贻误军机为由处死了李将军全家..."
退朝时,滕胤独自走在最后。他望着冯朝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张休悄悄凑近,低声道:"滕公今日太过冒险了..."
滕胤苦笑着摇头:"明知不可为而不言,非人臣之道。只是..."他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大殿,声音更低了,"恐怕冯朝这次凶多吉少了。"
远处传来孙峻的大笑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
三个月后,广陵城外。
寒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广陵城外,泥泞的道路上,一队衣衫褴褛的民夫正拖着沉重的条石艰难前行。他们的草鞋早已磨穿,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脚印。
"快点!磨蹭什么!"监工王虎挥舞着皮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响声,"天黑前这段城墙必须垒好!"
徐老汉佝偻着背,肩上勒着粗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块比他身体还大的条石。他已经五十六岁了,在这个年代算是高龄,却仍被征来服劳役。三天来,他仅靠半碗稀粥维持体力,眼前一阵阵发黑。
"爹,您慢点。"跟在后面的徐二娘小声说。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本该在家中织布绣花,却因父亲年迈无人照顾,主动请求随行。她的手腕上同样勒着麻绳,纤细的手指冻得发紫。
徐老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爹还撑得住..."
话音未落,他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条石重重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水泼了旁边的民夫一身。
"装死?"王虎大步走来,皮鞭高高扬起,"起来!"
"啪!"鞭子抽在徐老汉背上,单薄的衣衫立刻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下面青紫的皮肤。
"大人开恩啊!"徐二娘扑到父亲身上,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住下一鞭,"我爹三天没吃顿饱饭了,他真的撑不住了..."
王虎冷笑:"没吃饭?谁不是饿着肚子干活?"他一把揪住徐二娘的头发,"既然你这么孝顺,那就替你爹多背一块石头!"周围的民夫低着头继续干活,没人敢抬头看一眼。他们知道,任何同情的表现都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不远处的军营里,几个士兵蹲在背风的角落里,啃着发硬的干粮。那干粮已经发霉,表面长着绿色的绒毛,但他们不得不吃——这是今天唯一的食物。
"听说建业的官仓都堆满了粮食。"年轻士兵张勇愤愤地咬了一口干粮,立刻皱起眉头,"却让我们吃这个!"
老兵李四紧张地左右张望:"嘘...小声点。"他压低声音,"让监军听见,小心挨军棍。"
"怕什么?"张勇不服气地提高声音,"孙峻那狗贼只顾自己享乐,哪管我们死活?我堂兄在广陵当差,说上个月运往建业的粮食足够全城吃半年!"
李四慌忙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这话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张勇甩开他的手,但声音还是低了下来:"李叔,您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当兵的尚且如此,那些民夫..."他望向远处蹒跚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李四叹了口气:"世道如此,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夜幕降临,寒风更甚。民夫们被赶进简陋的窝棚,每人分到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徐二娘小心地扶起父亲,将粥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二娘,你自己也喝点。"徐老汉虚弱地说。
"我吃过了,爹。"徐二娘撒谎道,她的肚子饿得绞痛,但更担心父亲的状况。
窝棚外,几个黑影悄悄聚集。他们是今天目睹徐老汉遭遇的民夫,还有几个像张勇一样心怀不满的士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低声说,"我听说北边山里有人组织反抗,收留逃难的民夫和士兵。"
"可是..."有人犹豫道,"被抓回来是要处死的。"
张勇握紧拳头:"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我宁愿拼一把!"
他们约定子时行动,趁监工熟睡时逃走。消息像野火般在民夫和士兵中秘密传递,到半夜时,已有两百多人准备一同出逃。
建业城中,一间不起眼的茶肆里,几个百姓围坐在角落,神色紧张地交谈。
"听说了吗?广陵又逃了两百多人..."绸缎商赵老板压低声音说。
木匠刘三摇摇头:"造孽啊!我表兄被征去,回来时只剩半条命了。说是抬石头时摔断了腿,监工嫌他拖后腿,硬是让他爬着干活..."
"那位...怕是要遭报应了。"老儒生周明德捋着花白胡须,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此暴政,岂能长久?"
"呸!"卖菜的陈寡妇狠狠啐了一口,"早死早好!我家男人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她的声音哽咽了。
茶肆老板慌忙过来:"各位慎言!最近街上多了不少生面孔,怕是孙将军的密探..."
众人立刻噤声,但愤怒的眼神交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他们不知道的是,茶肆外确实有个穿粗布衣服的男子悄悄记下了他们的对话。
孙峻府邸内,一只精致的玉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反了!都反了!"孙峻面容扭曲,额头青筋暴起,"查!给本将军查!看谁在嚼舌根!"
跪在地上的密探头也不敢抬:"将军息怒,小的已经派人盯紧了那几个茶肆和酒楼..."
"废物!"孙峻一脚踹翻密探,"我要的是结果!明日午时前,把那些乱说话的人都给我抓来!"
侍从们战战兢兢地退下,在走廊拐角处交换着眼色。
"将军最近脾气越来越暴戾了..."一个年轻侍从小声说。
年长的侍从立刻捂住他的嘴:"不想活了?上个月厨房的小厮就因为说错一句话,被活活打死了!"
夜深了,孙峻独自坐在庭院里,四周寂静得可怕。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更添几分凄凉。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谁?"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摇曳的树影。
不知为何,孙峻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眼睛里盛满了仇恨。他想起白天密探报告的那些诅咒,想起广陵逃亡的民夫和士兵,想起茶肆里百姓们的窃窃私语...
"来人!多点些灯烛!"他厉声喊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侍从慌忙跑来,不一会儿,整个庭院被照得如同白昼。但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却怎么也驱散不了。
广陵的城墙终究没能建成。连绵的阴雨冲垮了地基,逃亡的民夫越来越多,工程不得不中止。孙峻的威望在江东一落千丈,而百姓们的诅咒,仍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悄蔓延。
在远离官道的深山中,一支新的力量正在集结。衣衫褴褛的民夫、逃兵、失去亲人的百姓...他们手持简陋的武器,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总有一天,"张勇站在一块大石上,对聚集的人群说,"我们要让那些欺压百姓的人付出代价!"
回应他的,是压抑已久、终于爆发的怒吼。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春雷,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