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韫浓是亲眼见证过那颜律这个人是有多那么难缠,又是有多么的残暴。
前世裴令仪就一直战到最后,才将那颜律斩落马下,打服了北凉。
这样才算是险胜,在裴令仪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元韫浓才拿下北凉。
这一生她更是直面了那颜律的用兵诡诈和残暴不仁。
她见识了那颜律在人心上动脑筋,威逼利诱,什么都齐齐上阵。
不仅杀了哑奴,如今裴令仪亲自带兵跟那颜律对抗,也讨不了好。
可即使是元韫浓对那颜律的残酷和北凉大军的强悍早有准备,也没想到悬殊至此。
从北州边城的军情传入京华的那一日开始,直至今日,再无什么好消息可言。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的寒冷且漫长,冷风刀子似的刮过殿脊上的琉璃鸱吻,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泣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在外头站久了,甚至呼吸都麻木了,那寒风似乎卷着铁锈与血腥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元韫浓看着一道道被送上来的奏折,没有一个好消息,让人焦头烂额。
她凝视着接二连三的军报,即使是裴令仪已经带着东营军前往北州,能做到的也只是守住最后的襄城,制止北凉继续侵略。
即便是如此,那几回会战之中,虽然没有叫北凉再破襄城,但也还是败。
一败再败。
她看了送上来的军报,那颜律用兵可谓是世间少有之奇才了,率三千轻骑绕后突袭一万裴军粮道。
那颜律命人以牛羊皮蒙住马蹄,夜袭时不闻蹄声,于风向突变之际,纵火焚烧粮草,借风势布下火阵。
烈焰裹着黄沙腾空而起,吞噬了粮草,护送粮草的裴军未战先溃,这批送去支援北州的粮草折损过半。
简直是噩耗。
元韫浓捏了捏眉心,无比头疼,必须再送一批粮草过去。
相比起裴军,北凉人还更适应这样酷寒的时候。
底下的臣子还对此事喋喋不休,吵得没完。
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释放焦虑紧张的信号的,没有一个能说出有用的对策来。
简直是一帮废话连篇的废物。
“报——”殿门在此刻突然哐当一声,被狂风撞开。
裹挟着雪粒子与刺骨的寒气,扑灭了近门处几盏摇曳的宫灯。
一个浑身挂满冰霜的几乎是滚进来的驿卒,铁甲上凝结着暗红的冰渣,每一步都在金砖上留下一个湿冷的血脚印。
他扑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黄铜匣子,那匣子缝上还凝固着一颗颗赤色的冰珠,在殿内死寂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妖异。
“北州……八百里加急!”驿卒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般的喘息。
一片死寂。
殿内暖炉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铜匣子带来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就近的一个文官踉跄着上前几步,抖着手接过那冰冷的铜匣。
入手沉重湿滑,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哆嗦着用指甲抠开匣口冻结的血冰,撬开锁扣。
“哗啦——”一声,羊皮军报粘连着半凝固的暗色血浆滑出,重重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看到那军报上的字,这臣子更是面如死灰。
他颤抖着双手捧着军报和底下的奏章,快步冲到了阶下,呈递到元韫浓面前。
小满见那军报和奏章沾满了血,要替元韫浓去接。
元韫浓却先一步接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军报和奏章字字句句,看得人眼前一晃。
满面血污和尘灰的驿卒悲声道:“襄城……失守了。”
几个老臣一听到这几个字,就眼前一花,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襄城失守,意味着北州就已经全在北凉掌控之中了。
接下来北凉就要往西洲或者靖州打,若是再输下去,大裴迟早全成了北凉的天下。
他们这些人,也马上不是阶下囚,就是黄泉鬼了。
元韫浓却一声不吭,紧握着沾血的军报,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看了下来。
然后她再去看那道奏章,字迹仓促,是萧煜所写——
现敌军气焰嚣张,有长驱直入之势。恳请速发援军,并调拨粮草军械,以固防线。
临表涕零,伏乞懿裁。
臣萧煜谨奏。
裴令仪自上回前往北州前夜寄送的信以外,没有回音。
这次着笔,也是萧煜。
元韫浓深吸一口气,“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北凉诡诈,那颜律更是当世难得一见之奇才,连襄城都下了。”
她站了起来,“西营军战败,非他们之过。北凉兵强马壮,人马之多。那颜律治军严酷,用兵诡诈。徐氏为内乱撤离北州战线,西营军对北州布防不甚熟悉。此次战败,是我大裴之难。”
元韫浓的话语算是让不少臣子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找到了主心骨。
“现在既然清都已携北营军至北州,襄城又失,后续应战,当尽全力。”元韫浓说。
她又环视了一周,目光扫过臣子们神情各异的脸,“接下来,都给本宫定下心神,把事情做好。若是叫本宫听到了什么怯战抱怨的话,本宫先斩你们以慰三军!”“是。”臣子们应声。
元韫浓闭了闭眼,道:“裴九,你带东营军,再点粮草前去支援。”
裴令仪离京之前,给裴九的命令是留在京华守城,保护元韫浓。
但是此时,他也听元韫浓的。
边关那里,西营军和北营军加在一起,由裴令仪统帅都敌不过北凉。
可见那颜律这回是下足了狠心,也是拿定了主意要举国之力攻破大裴了。
他们也该不留余力。
只是裴令仪嘱咐过他,最重要的是元韫浓的性命。
裴九仰头看了一眼元韫浓。
元韫浓明白了他的意思,“迎敌在先,京中有禁军及南营军足矣。”
“末将谨遵懿旨。”裴九抱拳跪地。
“贼军中有三不赦之令:临阵怯战者斩、伤重难行者斩、见敌不杀者斩。故其兵皆如疯魔,负伤犹能持刀死战。”元韫浓道。
她望向方才那几个有怯战之意的臣子,“本宫这里得再加一个,投敌者,千刀万剐。”
方才萌生退意,想着要劝降的臣子,现在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了,闭紧了嘴巴。
元韫浓依然捏着军情和奏章,“还有什么事情要奏?”
没有声音。
于是在宦官高声的“退朝——”之中,这个早朝算是结束了。
*
裴令仪应付起来的确相当吃力,敌众我寡,再加上在天寒地冻之中,是在苦寒之地成长的北凉人天然的优势。
不过北凉人看裴令仪,也是觉得一样的棘手到不行。
他们先前没有花太多的心血就拿下了北州的大半疆土,本以为拿下襄城也会犹如探取囊中之物。
谁能料想裴令仪来了之后,他们僵持之下,损失了那么多才勉强攻下了襄城。
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如今的整个北州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也不算很亏。
只是如今看来,裴令仪将会是他们继续攻破大裴最大的阻碍,他们的绊脚石和拦路虎。
所以北凉的将领们也就着如何尽快解决掉裴令仪,在中军帐里商议了好几日。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映得牛皮地图上的山川城池忽明忽暗。
一名将领猛地将酒壶掼在案几上,盏中残酒泼洒出来了一些,“裴令仪那竖子着实可恨,留着他迟早坏大事!”
“是啊,他是我们不小的威胁。他如今年纪尚轻,之前屡次将我们拦在边城之外,即使是这回也险些害得我们空手而回,带他再熟悉我们手段一些,哪里还了得?”立刻有人赞同。
等到了裴令仪完全熟悉了他们的战术,反击起来可不得令他们胆寒?
不断有人附和了起来:“没错,这小子用兵诡谲多变,性子又阴晴不定,再不除去,必然是烧手之患。”
“得想个法子杀了他。”将领点头,“他今天险些剁下我的脑袋。”
站在沙盘之前的那颜律却开了口:“不,我们的重中之重不是裴清都。”
他的视线落在了沙盘上的京华城位置,“而是裴的皇后,裴清都的皇后,曾经南的朝荣郡主——元应怜。”
他将一枚木棋放在了京华城,“她会牵动战局的走向。”
“元韫浓吗?”将领们惊异道。
有人道:“她只是一个不会武的世家女,被娇惯坏了,凭借着她父兄的功绩,凭借着元氏的站队和底蕴,凭借着一些小聪明和年幼时的善心才得到了这个位置。”
“你们看看,这正是她厉害的地方。”那颜律笑了一声。
他张开双臂,“我们这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觉察到她的作用,可她曾经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将领们反应了过来,回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慕南的皇帝出卖了他这个外甥女,暴露了元韫浓的行踪。
所以他们得以跟庄且合作,掳走了元韫浓,来作为人质威胁裴令仪和元彻回交出虎符。
可惜的是,在那么多人的盯梢防守之下,元韫浓还是蛊惑了曾经裴雍的和亲公主和一个俘虏哑奴,跟裴令仪里应外合逃走了,还带走了布防图。
他们本想要拿元韫浓跟裴令仪交换虎符的,没想到那半块虎符一直藏在元韫浓身上。
他们一群人就被元韫浓耍得团团转。
这么想来,这也的确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她迷人,她残忍,她隐藏在裴令仪身后。”那颜律低声道,“操控着裴令仪的人是她。”
仍然有人迟疑:“可裴令仪先前表现得如此的果断,如此的残忍,即便元韫浓也有威胁,也……”
那颜律打断了他:“不,裴令仪只是对旁人残忍,而元韫浓一视同仁,她对任何人都残忍。”
他扯起了嘴角,“这也正是我所说的,元韫浓令人感到威胁的地方。她将会是一个迷人的对手,裴国背后的执棋者之一。”
离那颜律最近的副将有些胆战心惊,他总觉得那颜律自从上回看着元韫浓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在那颜律眼里,杀元韫浓甚至优于杀裴令仪。那颜律道:“元韫浓恰好正是裴令仪的弱点,这个弱点让裴令仪优柔寡断,裹足不前。”
“强攻难取,唯有断其羽翼。当今监国坐镇京城的正是元韫浓,王上的意思是,若能……”将领们明白了意思。
“你是说挟持元韫浓?”副将依旧觉得冒险,“她身边有暗卫和孙鹃纨,京华禁军和南营军如今重新部署,滴水不漏。东营军现在已在京华,怎么可能……”
前面开口和将领却抚掌大笑:“你还不知道呢?元韫浓派东营军来支援了!”
“即便是不用突袭,也有法子。”那颜律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
“还得是王上。”将领大笑,“至于裴令仪,只要拿捏住美人儿,还怕他不乖乖自缚?”
副将还是有些担心,“裴清都至少是能称孤道寡之人,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乱了心吗?”
“那可不一般啊,他们不是很小就认识了吗?不是说还是元韫浓救了裴令仪,裴令仪有今日离不开她啊。青梅竹马,白月光,朱砂痣,能不乱心吗?”将领大肆嘲笑,“真是软弱至极!”
那颜律的目光扫过帐中众人,“元韫浓对于裴令仪来说不仅是爱人,也是盟友,是桃源乡。”
他隐约觉察到裴令仪和元韫浓还有什么更深的牵绊所联系着,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知道元韫浓对于裴令仪而言足够重要,那就够了。
那颜律抓起案上匕首,狠狠扎进沙盘上的京华城,“明日,派死士扮作商队,混进京华西市!”
那一枚木棋四分五裂,碎成了渣。
他望着匕首周围龟裂的纹路,“他们南人不一直说我们北人是化外之民吗?也该让他们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野蛮了。”
而埋在京华中的暗线,也是时候该动用他们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偏不信元韫浓的运气真就这般的好,三番五次,都能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