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么?”
何常浑身僵硬,关节处像是灌入冰般难以活动。
清泞抬起头,脸上剩余的一丝傲气荡然无存,泪水早已挂满了她的脸庞,她抱着何常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喊道:“师父!对不起我违约了!可我是迫不得已……我真的不想死!”
席朗尔和仲仁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是监管者「洳泠」成员之一的清泞,一个是来自遥远西方魔人岛的魔王何常,他们两人会是师徒的关系?
席朗尔内心受到的震撼是无法言说的,仲仁则很快想通了一件事,露出了释怀的表情:“这女人被吓疯了吧?开始胡说八道了。”
何常听见仲仁的评价,目光冰冷地盯着趴在地上的清泞,她衣衫上原本沾染着的鲜血此刻与地板的灰尘混合,形成了一团浑浊不堪的污迹。
“放开我!我不是你的师父!”
“师父!你不要不认我,我们一直都按照你说的做,从来没有违背过您的意愿……您看!您看这座村子,我们都是在做好事啊!”
清泞声嘶力竭地喊着,在她呼喊声中,忽然有一道明媚的阳光照进漆黑的夜色中,像是一道滴入油污的皂水,快速扩散开来,逐渐将黑夜溶解。
此时他们面前的景象陡然一变,何常只觉得他们回到了今日早晨的模样。
村子里恢复了生气,村民有说有笑地走在石子路上,路边飘来农家晨炊的饭香味道,农院里几只家犬大呼小叫了几下,围坐在餐桌旁的家庭成员丢下一块骨头,让那些家犬收敛了威风,乖巧地趴在屋檐下咀嚼着骨头。
那一刻,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可唯一违和的是,清泞依然声泪俱下地抱着何常的大腿,发出几声令人心酸的呜咽。
那些包围他们的村民像是一场剧目的背景,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存在,兀自完成着自己该做的事。
可没过多久,这场背景也出现了问题。
沿着小路离开的村民忽然又重新回到起点,石子路上逐渐长满了杂草,路边的民房变得残破不堪,断开的墙壁中隐隐看见翻腾的火苗,飘出的也不再是炊烟,而是滚滚浓烟。
农院里的家犬咬了咬骨头,却发现嘴里的是一颗石子,它疑惑不解地仰起脑袋,发现围坐在餐桌旁的村民也全都化成了石头,瓦片如落叶簌簌从房顶坠落。
再一抬头,旭日冰凉,原来挂在那里的早已不是一轮紫金炽日,而是一颗黯淡的月球。
何常怒吼道:“够了!你不要再弄这些幻境出来了!”
清泞哭丧着脸,她的额头满是虚汗,眼皮因虚弱而渐渐发沉。
看得出来,她创造出庞大的拟真幻境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
而她这么说,却仅仅是为讨得何常的欢心。
何常实在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他劝道:“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知道,我知道,”清泞虚弱地点头,“这是您立下的规矩,您说过,从宗门分散之后,再见面也不会认我们的。可是师父……”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何常大为光火,眼前女人不断纠缠令他心烦意乱,“我也没有你这个徒弟!”
清泞以为是何常不肯认自己,反倒苦笑一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乞求您的宽容,可我对天发誓,我们真的是从一而终履行着您定下的规矩,从未偏离。”
何常皱紧眉头,刚要怒喝,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细碎却不清晰的片段。
正当他试图看清那些片段时,脑海深处传来的剧痛再度牵扯走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用力地揉着太阳穴,额头处青筋暴起。
痛!
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令他恨不得把手插进太阳穴中,让所有正在活动的脑部结构停止,全部化为一滩死物。
唯有这样,才能遏止这份充斥着绝望与愤怒的痛苦。
几轮深呼吸下来,何常总算平复下心情,他看向清泞的目光多了一丝异样的色彩。
“你说说看,我定下的规矩是什么?”
“但行善事,造福百姓。”清泞说出了超出所有人预料的八个字。
“什么……开什么玩笑?”仲仁忍不住说道,“你们做的事,跟这八个字沾边吗?”
清泞无神地看向仲仁:“怎么不沾边?”
“呵……”仲仁都气笑了,“抓无辜的人抓来,迫使他们远离亲人和家乡,绑架到一个地方,只为了完成你们的实验,这也能叫「善」?”
仲仁想起了高季,也就是另一名监管者,又继续说道:“反正你们在实验结束后也会把村民杀光灭口吧?”
“对,但这是善。”清泞一字一顿地说道。
席朗尔也听不下去了:“你这个疯子!口口声声说是行善,做的都是土匪山贼才干出来的事!你们明明是比魔人更恶的存在!”
清泞露出嫌恶的表情:“魔人?不,你居然把我们和那种低劣的种族对比,他们才是恶,是生命本源之恶的聚合体,他们是最应该从这世上被摒弃的残渣!”何常的语气异常冰冷,整个人像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坚冰,他看着清泞说道:“你觉得你们比魔人高尚?”
“当然!”
“你觉得对一群无辜的人做实验是行善?”
“当然!”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何常脸色已经算是难看到了极点。
清泞却没有注意到何常的变化,一聊起这个,她虚弱的身体里似乎充满了激情。
她高亢地说道:“实验,是改变世界走向正轨的必经之路!我们是先行者,自然要承担开拓的代价!”
“说人话。”
清泞凑到何常面前,整张脸完全倒映在何常的瞳孔中,她轻声耳语,语气幽幽:“这个世界病了,我们正在努力救治它,「空灵」是唯一的解药。”
何常听出她话里的异常,转而问道:“谁告诉你「空灵」是解药的?”
清泞弹出一根手指,指着上方说:“上头说的,他让我们组织起监管者,他命我们建立实验室,他令我们培养出「空灵」,他许诺我们是救世主!”
仲仁失控大吼:“你还不清醒吗?你所谓的善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清泞摇摇头,对仲仁的看法不予认同:“你看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痛苦,我们行的可是「大善」!行大局者,不拘小节!为了救治即将堕落的世界,小小的牺牲算得了什么?比起我们的行为,那些一叶障目、不知该如何献身的普罗大众才更为可悲……”
何常突然笑了。
他笑得肆无忌惮。
他越笑越是夸张,整个人几乎站不稳得放声大笑,席朗尔和仲仁不安地看着何常,只见他不顾旁人地发出癫狂般的笑声。
清泞以为他认可自己的说法,不由得露出期许的目光。
可下一秒,一张大手压在她的头盖骨上,随着手指的聚拢,一份意外的力量从她的头顶传来。
清泞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此刻只觉得有一座大山正压在自己的头顶,随时都能将她压扁。
极度的痛苦像是一根针刺入她的灵魂,让她恨不得从身体的每一个破洞中溜走,逃离这具身处炼狱般的**。
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之时,耳边传来了何常阴恻恻的声音。
“我突然不想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