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剑者 第244章 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陈灵川破入七境后，对一些事的预感，有些更清晰了。

那是一种微妙的变化。

张浩平说那是修士与天地大道契合，天地所赠予的预知能力，有时准到能救命，有时不准到仿佛儿戏。

能不能救命，陈灵川还不清楚。

但有一点他近几日是能确定的。

就是离别的日子近了。

这是在二师兄解梦离开之后，他一直知道的事，就像……细雨何时会落何时又会停。

这天，张浩平将静坐几日的陈灵川叫来身边，破天荒没有喝茶，两人坐在翼望山最高处的悬崖边上喝酒。

张浩平摇晃着酒葫芦，笑问道：“看上去，小灵川你似乎不太胜酒力啊。”

陈灵川乖乖摇头道：“不是不胜，是灵川不爱喝。”

张浩平笑道：“这个酒啊，不是个好东西，喝多了容易醉，喝少了又不解愁。我和你师父当年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剑没练多少，酒却是没少喝，一喝多就开始互相吹嘘日后要跻身那传说中的十一境，做世间第一等的逍遥剑仙。”

陈灵川听着张浩平这些陈年趣事，抿了口酒，“师伯和师父迟早有一日会成为世间第一等的逍遥剑仙的。”

张浩平悠悠然将酒葫芦举到嘴边，顿了顿，哑然失笑，“我俩估计是逍遥不了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倒是有机会。”

陈灵川奇怪问道：“师伯这话为何听起来有些丧气？”

张浩平喝了一口葫芦里的白露酒，反问道：“你知道大千世界从古至今出过几位十一境修士吗？”

陈灵川思索片刻，不确定道：“按古籍所述，最早被世人熟知冠以帝号的十一境修士可追溯至百万年前的蛮荒时代，帝者寿元万载，这般算来，十一境修士的数量应当远超两手之数。”

张浩平笑道：“自然超过两手之数。九州大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虽说有些出身无从考究，但是放眼过往时代，总会有不世英豪杀出重围。”

“只不过比起浩如烟海的修士数量，到底是沧海一粟，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处之若骛，却几乎看不到头，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一方界域最高处的人，也依然如此。”

“都说九天之上有宫阙，可人间又能得几回见，修仙问道，这一点，我们这些修士境界越高越感到渺小。”

张浩平说着指了指悬崖下的风景，“我最早练剑，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御剑飞行，采到崖壁上的灵草，等我练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能绕着翼望山自由穿梭，那个时候，我心里深处，自然而然又冒出些念头，我张浩平接下来又该如何？”

“是安安分分当剑宗宗主？似乎太过无趣，还是闷头再练一百年剑，改日做个游历世间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逍遥客，最后当上世人眼中名副其实的剑仙？这种念头，在我脑海中时常变化。”

“可少时不识愁滋味，壮年不觉人事非，一晃几百载岁月匆匆而过，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光阴飞逝，我却并未有多少抱负。”

陈灵川琢磨着张浩平这些肺腑之语，安静听着。

张浩平喝了一大口酒，“早些年的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些丧气话，是因为修行伊始要憋着股劲，方能坚持下来山中的枯燥日子。”

张浩平扭过头，看着陈灵川，真正如一位长辈般笑道：“而今你也站上了这方山巅，所以我开了口。”

他挥了挥衣袖，挥散山间的云雾，再伸手指了指春色渐浓的高山峭壁，“你们师兄弟几个，我最看好你，从天赋而言，你可比肩祖师，自当是第一的。”

“不过我也……最放不心你，过去我初见你第一眼，就明白你心中有执念。照理说，修士有执念是常事，为长生，为寻仇，为快哉，可是呢，执念就像是枚无需养料的种子，在心头种下了，便会根深蒂固。”

陈灵川眼波微漾，反过来安慰道：“灵川这一路走来只是心中有愿，师伯无需挂怀。”

张浩平摇望着山间草木，微微摇头道：“困囿于方寸之间，是动力，亦是压力，你得好好思量一番。”

陈灵川想了想，点了点头。

张浩平笑了笑，忽然轻拍陈灵川的肩头，“我知晓你聪慧过人，想必自己心中有数，可去了九州，靠自己才是硬道理，莫怪师伯唠叨一二。”

陈灵川站起身，向前一步，冯虚御风，“我知晓师伯的意思，书中有道理谓之‘观我旧往同我仰春，知我晦暗许我春朝’，我不会让执念乱了心智。”

“我也知晓书中的道理规矩不可尽信，世道曲折，道理有限，天底下读过书的人多，讲道理的却少，甚至读了书的人更不讲道理，或许比起浮天界，九州蛮不讲理的人要多得多，但师伯您放心，灵川虽是木讷，却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若是书上道理说不通，手中剑招也有理。”

张浩平仰头看着站在风中的儿郎。

站起身，放下手中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的酒，有些欣慰。

如今还在山中的师兄弟三人，陆正青早已历经世事艰辛，无需多言，吴道义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从来不在心中多做停留，三人当中，唯独生于微末却进境飞速的陈灵川，让他有些忧虑。

生于偏僻一隅的布衣少年，是否能够适应九州的尔虞我诈，是否能近距离与豪强鼠辈周旋，即便他修道天赋一骑绝尘，张浩平依然牵挂。

而今聊来，儿郎自有远图，老辈何须痴忧。

片刻后，张浩平收起笑容，稍显严肃道：“浮天界已经束缚了你，接下来你就要前往九州，我打算让你一人独自闯荡，我和你师父带着你，不见得益处更大。”

陈灵川跃跃欲试，点头道：“嗯，之前在天域就听别个修士说及九州，我也是有些心痒痒了。”

张浩平笑笑，又变出一壶好酒，“喝一个，祝你远行愉快。”

陈灵川瘪了瘪嘴角，苦着脸与张浩平碰杯。

张浩平笑呵呵，痛饮一口美酒，“我等江湖客，岂能不喝酒，灵川你还得学。”

陈灵川只好学着张浩平的样子，也摇头晃脑痛饮了一口。

喝到尽兴，张浩平停下，说了一句，“远游在即，记得回趟家乡，此番离去，再归来便不知是何时了。”

陈灵川沉默地点点头，没来由有些伤感。

对张浩平揖了揖手，然后转过身，开始向着小镇独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