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黄土地 第6章 直面人生（一）

陕北初秋的原野上，川道里山坡上的玉米高粱杆长得像甘蔗，硷畔路边的树木枝繁叶茂。责任田里挥锄干活的社员越干越欢，浑身全是湿漉漉的。

烈日下，在通向高家沟方向的路边，处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俩就是路遥笔下的德顺老汉和高加林。刚才围着高加林的社员，敞开心扉地对他安慰一番后，就又都回到了各自的责任田里，消失在玉米地或高粱地里去了。

太阳已升到头顶，给即将收获的作物不断地辐射着能量，大地一片闷热。

德顺老汉就地坐在玉米地路边的塄坎上，一锅一锅地吸着烟，现在对这位智慧老人来说，对加林他要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除过低头吸烟，他还能干什么。

昨天晚上，德顺老汉在得知加林的情况后，气得嘴都在发抖。一躺在炕上就寻思着这件事，他想了整整一夜，才决定放下责任田的活路，先去一趟高明楼的家，这才来到去县城的路上，专门接加林。

现在德顺老汉，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愁容的加林，再想想刚才在高明楼家受尽委屈的巧珍，他老人家的心，就好像又被谁捅了一刀，唉，作孽啊！德顺老汉不敢想了，他慢慢地扬起头，右手放在额头搭起凉棚，望了一下头顶上微微偏西的太阳，就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弯起右腿，把烟锅在鞋底旁的石块上，磕了磕，然后，拿在手上绾缠了一下，和烟袋一块插在腰带上，他不由得眼泪汪汪。眼前跪在地上的这个人，德顺老汉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常常抱他，抱他看戏看电影。生产队时德顺老汉经营队上的牲口，一放寒暑假，加林时不时的就睡在饲养室的窑里，跟他学手影，爬在油灯下写作业。德顺老汉一生没有结过婚，他便把对子女的爱都集中在加林的身上，加林风光，他多少也有个精神寄托。可现在加林竟到了这般光景，德顺老汉能不难受吗？德顺老汉低下头，用右手鱼际将含泪的两眼，使劲地揉搓了几下，然后两手在裤腿上抹了抹，向前朝高加林跟前走了几步，便弯下腰，两手使劲地拉着高加林的胳膊，把高加林从地上慢慢地拽起，他一边扶着，一边猫着腰拍打着高加林裤腿上的黄土。

“德顺爷……”高加林抱住德顺老汉，看着高加林痛苦不堪的面容，德顺老汉哽咽地说道：“加林啊，别哭了，人生中，谁还没有个拌磕。你还年青，这往后活人的路还长着呢，挺起胸，抬起头，跟爷爷朝前走。谁要是在你跟前敢说凉条子话，爷爷就和他拼命。”

德顺老汉说完，就拉起高加林的右胳膊，一老一少肩挨着肩，向通往高家村的川道里慢慢地走着。

高加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出了监狱的那个样子……

午后的太阳，烈日炎炎，这也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庄稼正需要烈日的暴晒，川道两边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豆子也都在沐浴着阳光，大地散发着热气，野外没有一丝丝凉风，整个川道好像被蒸笼罩着。

行在路上，高加林感到浑身燥热，气都有点喘不过来，只觉得舌干胸闷，他不时地用右手的手指擦拭着鬓角流下黄豆粒大的汗珠。现在，不知是饥饿困乏，还是无颜见江东父老，高加林的情绪极为不佳，他感觉自己就像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短篇小说《变形记》里面的格列高尔?萨姆沙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那样，由原先的令人羡慕受人尊崇的人一下子变成了麻风病患者，成了人人嗤鼻之人。

高加林只觉得他的双腿就好像被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很艰难。德顺老汉在前面背着手，面孔严肃地走着，加林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今天对高加林来说，眼前的景物，路边的一草一木，脚下的一沙一石都是这么的令他感到亲切，这么的令他依恋。

德顺老汉还是前面脚底生风地走着，加林还是那慢腾腾的样子，走着走着，就在快接近大马河湾的分路口时，高加林的腿再也走不动了。眼前一黑，他似乎感觉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难道是巧珍的父亲刘立本找他来算账，加林心里顿时一惊，他感到有点无地自容。因为就在眼前这熟悉的地方，两年前，他去县城卖馍的那天晚上，他人生第一次把大马河川道里最美丽的姑娘，高家沟的二能人，被村里社员称为财神爷的刘立本的二女儿刘巧珍本能地亲吻了。在这之前，加林也和那个时代的农村男青年一样，把对异性的爱恋情感，深深地压在心里，处于性萌动期的年青人，充其量回忆一下电影里面的女人罢了，不管她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只要漂亮就爱看。从入学到高中毕业，高加林从来不面对面正视异性同学，更谈不上肢体接触。而那天晚上在刘巧珍的主动挑逗下，高加林虽说被爱，但他还是感到美滋滋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巧珍哪里来那么大的勇气。回想那天晚上，巧珍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那样偎依在他的胸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期待着他的温存爱抚，就在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来不及认真考虑的情况下，人性的本能使他把发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巧珍那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临分手时还把巧珍紧紧地抱住又在他那红扑扑的脸上忘情地亲了一下。加林顿悟了，那次受到挫折之所以能在短期内调整好心态，那是因为有巧珍热情的沙漠才使他那一度罹受伤害的冰冷心灵才得到了慰藉，是爱情的强大动力才给他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心上的人啊，你在哪儿？高加林差一点没哭出声来。此时此景，就在后山的川道里，已过亭午的太阳已经把大地晒得乌突的热，川道里就像个蒸笼。一个消瘦的身影，没精打采地踽踽独行，她就是马拴的婆姨刘巧珍。侧目望去，小路两旁一人多高的玉米，那力挺的叶子都被晒卷刃了，朒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再看远处枣树上的知了使劲地搧动着蝉翼，鼓噪声一片连着一片。在回马店的路上，巧珍被晒得浑身极不舒服，她气如游丝，感到眼前一片昏黑，她的腿软的直打转转，一阵谷风就能把她吹倒。顷刻间她感到大地像陶轮那样倒转了起来。巧珍只有边走边落泪，她怎么都想不到，今天她会作出这样的事情，这难道还是倔强好强自命天高的刘巧珍吗？

巧珍今天一大早就急忙赶到娘家高家村，一看巧英姐不在婆家也不再娘家，她便径直朝村口川道跑去，因为，那里是高加林回村的必由之路。巧珍一出村，老远就看见搂柴的巧英姐，她这才放下吊在喉咙的心。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巧英姐的跟前，不要她对加林落井下石，在巧英姐的断然回绝下。巧珍便抹下脸跪在湿漉漉的柴禾地上，什么也不顾忌，摆出农村妇女和人较劲弄事的那阵势，来阻止巧英姐的过激行为。巧珍就是要使尽浑身的解数，来化解一场即将发生的闹剧。面对态度坚决的姐姐，巧珍一直拉着姐姐的双手，央求姐姐不要再羞辱落难的高加林，看到妹妹痛哭流涕的样子，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那眼神，那语气，直刺穿刘巧英的那破碎的心……

姐姐刘巧英心里一酸，两腿在发抖，她还能继续再坚持下去吗？毕竟刘巧英的行为是在为妹妹巧珍打抱不平的，既然妹妹都这样了，她再固执，还有什么意义呢？姐妹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后。太阳已经把人们身上晒的发热，巧英和巧珍便拿着搂柴的竹子扒扒和装柴的竹筐回到了娘家。

巧珍把竹筐往窑口一放，一个人转身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窑洞里，这时，里面堆放着杂物，但布局还是她出嫁时的那个样子。巧珍踉跄地走到了炕的跟前，她手抓着木炕沿，极力支撑着发软的身躯，她的眼睛呆滞，泪珠扑格噜噜地滚着，立刻像变了一个人泪人似的。巧英在窑外叫了几声巧珍，不见答应，巧英找到窑里，看见站在炕头有点发苶的巧珍，巧英放轻脚步慢慢地走在巧珍跟前，巧珍一点反应都没有。巧英伸出手爱抚的把巧珍搂在怀里，不断地安慰着巧珍。在巧英的一再地慰藉下，可怜的巧珍才对姐姐说出了刚才一路上想好的话，“姐，昨天晚上巧玲将加林的情况告诉给我，我那时就准备过来找你，巧玲硬是拉着不让我来。我难受了一夜，整整一夜都在想加林的事情。现在我就是想让姐姐和我一起找明楼叔，我心里有话要直接说给他，恳求高明楼书记以后不要再为难加林……”巧珍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巧英咬着下嘴唇听着，看着巧珍泪流满面的样子，巧英怎忍心拒绝她呢？姐妹俩出了窑门，疾步朝着巧英的家的方向走着……

在高明楼家的会客窑里，巧珍一把涕一把泪的求着高明楼，“明楼叔，明楼叔……”一个劲地叫着，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起初高明楼听着，都有点犯糊涂，巧珍这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吗？怎么说着说着竟替加林说起话来？一根卷烟吸完后，高明楼终于听明白了。对于加林的这次遣返，巧珍并没有幸灾乐祸，她这是专门来求他，一是让他在公社找关系再让加林教书，二是加林回到村上劳动别再找加林麻烦。一会儿，德顺老汉也来了，明楼起身让德顺老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递给德顺老汉一根卷烟，“嗟，干大，您先吸着，看把您走得热的。您还有啥格子事吗，急格火火。”明楼说着便掏出打火机“嘣噔”一声打着了火，看到德顺老汉吸着烟后，明楼就回到他的座位，德顺老汉美美地吸了几口，便抬起头先看了一下不语的巧英，再看看泪人似的巧珍，最后他把目光集中在高明楼那有点严肃的脸上，“明楼啊，干大，我今天就是伤了这张老脸，也要把心里话给你说说。”原来，干大也是为了加林的事来的。他也在为加林的事打圆场。坐在简易沙发上的高明楼边点头边吸烟，他真是想不明白，按常理加林这小子倒了大霉，大家应该高兴才对。再看看这巧珍表现出一副痛苦的神态，难道加林还没有把你害惨不成？这世道咋就成了反反了？事已如此，高明楼也只好安慰巧珍说：“珍珍，听叔说，加林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是老天对他的报应，他不要怨天怨地。你真是个好娃娃呀，菩萨心肠。叔答应你就是了，请你放心！你也再别伤心了。我干大也在这儿，我一辈子不打诳话，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德顺老汉看到高明楼爽快地表了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便离开了高明楼的家。巧英要留巧珍吃午饭，巧珍拒绝了，因为巧珍还要赶回家给马拴做午饭。巧英一直把巧珍送到了川道口，满眼含泪地望着远去的妹妹。离开了高明楼的家，刘巧珍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心事反倒比去高家村时还重。巧珍实在走不动了，便坐一棵枣树下歇息。她的大脑乱谋古董，她为高加林操的是哪门心？

昨晚上巧珍一听加林出了事，就立马心慌意乱，她怎么觉得她和高加林就像个连体人那样，加林一发烧她肯定感冒。现在加林又出事了，长期在农村难道他能呆住？这对巧珍来说，加林的事情比她自己的事情都让她感到着急和不安。在巧珍看来，加林在她的心里比她的任何一个亲人都好像重要百倍，虽说他俩没有走到一块，但她对加林的爱恋不曾减少一分。当年分手后，她只有把对加林的一切情感深深地埋在心里。想当初，她是深爱加林才不顾家人的反对，撇开农家少女那种胆小羞涩，抹下脸面主动地把少女纯真的芳心奉献给了她所钟爱的人，后来也是为了加林好而选择离开他，她真心实意地希望加林能过上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是在县城当通讯干事，还是在南京《新华日报》社当记者，或者是联合国的工作人员。她都在默默地为加林祈福，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所爱的人能幸福的生活，她也就心满意足了。而现在的加林面临的处境，比上一次还惨，更要命的是她刘巧珍现在已经不能再为加林做什么了。

从高家沟到马店，一路上巧珍的心情就像奔丧归来的感觉。短短路程她竟歇息了几次，还时不时地差一点被脚底下的小石块给绊倒，她都不知道往后的路该咋走。

高加林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巧珍的心灵呼唤，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站了一会儿，他用火柴点了一支烟，一边吸着烟，一边努力地在扑捉着两年前巧珍的身影，说真的，他这时要是能见到巧珍该多好啊！但如果真的见到了巧珍，他高加林还敢面对吗？巧珍啊！我心中的活菩萨。加林啊，你那里有资格这样想！

高加林感到羞愧难当，不敢再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