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孤说:“你欢喜就好。”他的视线投向不知哪一处,就是没有看她。
果然,与她预料的差不多。
顾娇负气,没有与他说任何感谢的话。
但她走的时候,仍然将她身上的银钱和银票都放在房中的衣柜中,自己只带了一些随身的东西,便登上马车走了。
小鲤抱着阿白,目送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雀跃地对阿孤说:“云大哥,祖母请你去吃午饭咧!是大姐姐亲自下厨的!”
阿孤从身上掏了一串铜板,递给小鲤:“替云大哥谢过你的祖母,云大哥还有事去做,小鲤先回家罢。”
他脸上的神情极淡,与平时不大一样。
小鲤接过铜板,心中忽而起了一丝不安:“云大哥,你以后还会到我家来吗?”
阿孤没有答她,他走进房中去的时候,没看脚下,差些被阿黄绊了一跤,阿黄吓得赶紧夹着尾巴跑了。
小鲤觉得,云大哥像是把魂丢了。
顾娇前脚才进了沈家的别院,苏秋成后脚就来了。
沈远差了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伺候她们,苏秋成的叫飞鸥,顾娇的叫如雪。两个小丫鬟都是从沈家出来的,调教过的,做起事情来十分有眼色。
沈家别院布置得倒十分简洁雅致,屋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有些像鼎州顾家。
一别经年,也不晓得家中如何了。
苏秋成一进门,就让飞鸥研墨,自顾自地在桌上作画,也没和顾娇寒暄。
顾娇也懒得理她,自己闭眼假寐。谁料才半响,苏秋成就恶狠狠地说:“沈禄这个奸商,奸商!”
顾娇之前在茅屋,便是强撑着的,又经一路颠簸,精神早就疲倦不堪。她微微睁眼:“你如今既已入瓮,便不要再骂他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苏秋成道:“他怕是还没有和你说罢,明年三月底,沈家作坊要出一万件的货。”
“一万件,五个月,也并不多。商人重利……”
苏秋成嗤她一声:“你如今病着,总不好让你去作画的,便只得我和沈家那四个黄毛丫头,我总又不屑于画那玩意,他却说若是画不好,便要扣我的工钱,这还不是奸商是什么?”
顾娇心中叹了一口气,总算知晓为何沈禄要将她和苏秋成安排住在一起了。这沈禄的确是奸商。她道:“苏画师为何看不起除了梅兰竹菊以外的丹青呢?在我看来,万事万物,皆有雅趣。”
苏秋成却是没再说话。
顾娇眼皮又沉下来,正迷迷糊糊的,苏秋成忽而道:“我出生之前,便已经有了三个姐姐。母亲好强,在我出世那晚,痛哭了一夜,而后决定,将我当作男子来养。从此以后,我便再没有自我。苏家小门小户,没有什么本钱,母亲却一心想暴富,但一直没有机会。恰好颜家设学堂,专学丹青,免收束修,我便去了学堂。”
“第一日,想学作画的学徒竟然达数百人,差些挤破了头。又过了数日,学堂虽然不收束侑,但纸砚笔墨,以及颜料,都是极为费钱的。许多人家承受不了,逐渐退了出去。如此数月,最后留在学堂的,不过二十来人。”
“沈禄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与我的区别,是在于,他纯粹是混日子,而我,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苏秋成嘴角边泛起一抹苦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说,却发觉榻上的人儿双目紧闭,胸口起伏平稳,睡得正香。
苏秋成:“……”这顾娇和沈禄,怕是上天派来治她的罢!
苏秋成气得两日没过来,听如雪说,沈远这两日早早便备了车,载着苏秋成和飞鸥走了。
顾娇如今自身难保,也懒得理她。她今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那便是,自她受伤后,已经好些天没有沐浴了。之前在茅屋,那小鲤也是帮她擦擦身子,并不曾沐浴过,她闻着自己身上倒像是要发臭了似的。
但身上到底有伤,也不能泡浴,只能让如雪用木勺帮她冲洗,而后再洗头。一番折腾下来,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如雪坐在小凳子上用干布帮她擦头发,擦了半响道:“顾画师的头发长得可真好。”
顾娇闻言,只笑笑,没有出声。
其实如雪觉着顾画师不仅头发好,长得也好,肌肤也好,虽然病着,却是娇弱美人一般让人心生怜意。
大公子艳福可真不浅,苏画师是冷艳美人,顾画师又如此娇艳,两人共处还如此融洽,真不愧是公子。如雪心中如此想。
如雪梳发的手艺也极好,帮顾娇绾了繁复的辫子,又赞道:“顾画师真美。”
顾娇睨她一眼:“小嘴儿真甜,以后我有了银钱,再赏你。”
如雪笑着往她怀里塞了一个汤婆子:“顾画师人真好。”
顾娇道:“若是苏画师回来了,请她过来一趟。”
“是。”
苏秋成却是华灯初上才回来的,照旧披着她猩猩红的裘衣,满脸不高兴,但到底没朝顾娇发脾气。只是顾娇慵懒地半躺在榻上,言笑晏晏地看着她,苏秋成倒是先有了几分的好奇。这顾娇到底是什么来头,之前她便觉得顾娇那一手画技,便是十多年日积月累浸淫的,普通人家哪来那么多钱财消耗?
“累了?”顾娇笑道。
苏秋成到底是不服气,她学顾娇的语气:“为了五斗米,不累。”
“沈家四位姑娘,可好?”
“都还行罢。都是庶女,在沈家不受重视,尤其是你出事后,每日战战兢兢的。如今你不在,每人似是发了狠,我叫沈远告诉那沈禄,兰囯那批货就让她们画画罢。”
“沈禄答应了?”
“没,连人都没见着。”苏秋成恹恹地回答。往日那沈禄总追着她跑,如今她找他倒是找不到了。
“其实我之前便一直有一个想法,只是不曾和沈大公子提过。”
苏秋成望着顾娇,一眨不眨。
顾娇只看着她笑:“见了沈大公子再说。”
“你便是提任何想法,那沈禄都是坚持己见,他一向是钻在钱眼里的,一身的铜臭味。”苏秋成对沈禄那是百般的嫌弃。
沈禄到底对顾娇存了一丝愧疚,次日清晨,如雪服侍顾娇吃了药,才端了小木盘出去,又折身回来:“顾画师,沈大公子来了。”
晨光初露,屋中薄薄铺了一层金黄的暖意,顾娇的手轻轻倚着如雪,缓步走向外间。沈禄大步从外头进来:“顾画师……”
却见宛然美人,精致眉眼,眉中点了一丝虚弱,秋水流痕,乌发似云,似柳身姿,盈盈不堪。
沈禄猛然瞪大双眼:“你,你,是顾画师?”
他望向沈远,沈远坚定地点点头。那日他从茅屋接顾画师走,顾画师即使在病中,却亦难掩天人之姿。怪道之前顾画师整日要将脸上抹得焦黄,怪道那云兄弟将这顾画师护得严实。如此美人,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护着的。
沈禄忽而咳了一声:“那什么,你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了。”
“快快坐下,快快坐下。”
顾娇便半坐在玫瑰椅上,腰肢挺直,姿态和往日一般,她举止落落大方,却又不失优雅。沈禄眼睛竟然不知放在何处,他向来放荡不羁惯了,整日嬉笑怒骂,倒是不曾遇上过顾娇这般的,心中竟然便有了几分忐忑。
幸好外头传来苏秋成的声音:“沈禄那厮来了?”
话音未落,苏秋成冷着一张脸进来了。
平日里沈禄看苏秋成是哪哪都不顺眼,如今竟然觉得有了几分亲切,忙招呼她:“你快来。”
苏秋成一脸莫名,心道这沈禄怎么改性子了?
三人坐下,苏秋成仍旧如往常一般冷冰冰的,沈禄却尤其坐得拘谨,顾娇心中好笑,没成想自己还有能吓唬人的一天。她面上却不显,笑道:“将来大公子的作坊,自然是生意兴隆,只是在画坯这一环,终是有些不顺。”
沈禄叹了一声:“不怕顾画师耻笑,沈家作坊之所以总起起伏伏,不得安宁,便总是在画坯这一环,出了问题。”
“在你之前,原来是有好几个画师的,画功扎实,只是日子一长,便有了些心思,耽误了出货。我一气之下,便通通将他们撤了。后来嘛,也想和苏画师合作,只是这苏画师看不上咱沈家,偏要与那朱家做事,这不,结局你也晓得了。”
苏秋成冷眉一横,咬牙切齿:“沈禄!”说得好好的,揭人伤疤作甚?
顾娇说:“其实这法子早就有了,画坯这一环分画工与染工,画工不染,染工不画,分工合作,动作自然要快。我瞧大公子的几位妹妹,如今早已上手,沈六姑娘可与苏画师一起,做画工;沈四沈五沈七姑娘,专做染工。而素日里,苏画师还有空余研制画样。大公子你看可好?”
沈禄又窥向苏秋成,见她面上并无不虞,便道:“这法子我早就想用了,只是一时无合适之人。只不过苏画师……”
苏秋成一脸冷淡:“只要你答应我的事能做到,我自然也投李报桃。”
既已说好,见顾娇神色略疲倦,作坊事务繁忙,沈禄苏秋成两人便齐齐出来,沈远跟在后头,跟在二人后面。二人看着外头阳光和煦,沉默半响,苏秋成开口道:“你可帮我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