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孤压根不知沈禄正一肚子坏水地要算计他,他照旧驱着牛车,冒着风雪,赶回茅屋。薄雪皑皑,村野上的茅屋隐隐绰绰透着昏黄的灯光。唯独他的茅屋,黑灯瞎火,除一只瘦猫和瘦狗外别无他人。
他开了院门,阿黄懒懒地起身,低低地吠了一声,又照旧伏在狗窝里。阿白照旧眯着眼睛,连猫头都懒得抬。
整个小院子冷冰冰的,没有火,没有等候他的人,也没有人要他等候。一如清平镇那般,日子过得索然无味。
将牛车卸下,喂了老牛干草,阿孤才进灶房生火。火光熊熊,暖意渐漫,阿黄和阿白赶紧凑过来,眨巴着眼睛要吃的。然而自从顾娇走后,阿孤比起以前要懒了许多,只掏出几只干巴巴的馒头,撕了一只给它们吃了,自己就着一点热水吃下去。
若是顾娇在,她定然要用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让他别这么凑和。他自然也舍不得让她吃苦,无论如何总要做一个热羹下肚的。
然而,她还是走了,就像一只骄傲的凤凰般飞走了。
凤凰,本就不应窝在这四面漏风的茅屋中。
阿孤推开房门,也不进去,静静地倚在门口,贪婪地吸着那股几乎消散尽殆的、属于她的味道。
他,很是想念她。
想念得快要疯掉了。
她看到任何新鲜的东西,总要先侧过头来看他,那双眼灵动,还带着一丝狡点。粉嫩的唇瓣微微一曲,柔声叫他:“阿孤,阿孤,我们吃这个可好?”
明明是娇养的姑娘,却分外钟爱那些下里巴人的街边小吃。他们从清平镇出发,一路向北,她便将那些小吃尝了个遍。偏偏肚子不甚配合,时常腹痛不已,还经常跑茅厕。焉巴几天之后,照旧生龙活虎。吃完还要详细地将那些小吃写下来,说是以后嫁人了,不能再出门,便靠着那些文字回忆。
她却是不晓得,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生怕她病得厉害了,深山老林的没法子寻郎中。
明明,他压根不想放她走……
院门外忽而有一丝响动,阿黄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汪的一声蹿出去。
阿孤沉声道:“谁?”
阿黄摇着尾巴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小姑娘抽抽嗒嗒:“云大哥,我是小鲤呀。”
他皱眉道:“夜深了,你为何不在家中待着?”
小鲤哇的一声哭出来:“祖母病了,病得很重,吐了好多血,她快死了……”
小鲤家的情况阿孤是知晓的,小鲤的祖母白大娘独自一人拉扯着六七个孙子孙女生活,儿子儿媳却远在冥州北边讨生活。
他转身将房门关好,去套车:“小鲤莫急。”
小鲤家拢共有四五间茅屋,院子很大,搭了几溜的鸡笼,铺了极厚的麦秆保暖。几只狗见有陌生人来,汪汪的吠个不停。
一个大姑娘迎上来:“云大哥,麻烦你了。”是小鲤的大姐小喜,她看起来倒是镇静许多。
阿孤应了一声,进到白大娘住的房中。
房中倒是不冷,白大娘昏在炕上,半炕的褥子都洇红了。还有一个比小鲤稍大些的小姑娘在帮白大娘擦拭嘴角,边上几个略小的孩子窝在炕上哭。阿孤抬眼对小喜说:“你搭把手。”
他抬着白大娘的双肩,小喜慌慌张张去抱祖母的腿。
外头冷极了,阿孤叫小鲤:“拿张褥子来。”
小鲤忙着抱褥子,好生一番折腾才将白大娘装上牛车。
阿孤说:“小鲤跟着去照料白大娘。”
小鲤忙说:“我什么都不懂,还是叫大姐姐去罢。”
小喜也说:“小鲤还小,这一出去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让她在家照料着弟妹。”
谁去照料白大娘阿孤并不在意,他只是觉着白大娘家中还有一窝半大不小的孩子,小喜留着照料更好。
此时冥州城门已闭,往城中去寻郎中自是不可能。小喜说,十余里外的曹家村有一个赤脚郎中,素日里他们俱是找那位郎中看到。
十余里,若是平日里,自是不在话下。但如今风雪正猛,老牛又劳累了一天,这十余里的路却是一走便到了二更天。
中途白大娘醒了两次,都是咳醒的,吐了两次血又沉沉昏了过去。
小喜手忙脚乱地帮祖母抹掉嘴角上的血,一边歉然地对阿孤说:“真是麻烦云大哥了。”
阿孤淡然道:“举手之劳。”
小喜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她窝在车厢前面,看着埋头走路的阿孤。其实她长得还不错,在村里也算有名的俊俏姑娘,三年前本来许给了邻村的王家小伙。却不料才定了亲,小伙便暴毙身亡了。村里三姑六婆多闲言碎语,再加上自己本就不愿意嫁些村里的鲁夫,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
前些日子阿孤总到她家去买鸡,她自己偷偷从窗户里看过几次,觉得阿孤长得高高大大,相貌虽黑却甚是俊朗,举止言谈也和村中的鲁夫不同,当下心中就有了阿孤的影子。
冥州姑娘向来爽朗,小喜当下央了祖母,让她去问一问阿孤。正巧阿孤来询问可否让小鲤去照料几日病人,小鲤去了才知,原来阿孤院中还有一个长得似天仙般的姑娘家。
小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小鲤却人小鬼大地说:“姐姐别急,且等我去试探一下。”
小鲤很快带回消息,原来那美人姐姐与云大哥并无瓜葛,只是暂时住在那里。
小喜自是大喜,安心等候。却不料几日后,小鲤跑回来说,美人姐姐走了,云大哥也不要她去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有些伤心。
换做别人,心中定然唾弃阿孤了,但小喜却觉得,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阿孤坐怀不乱,倒像是有些毛病了。
赤脚郎中早已吹灯歇下,约是平日里总有人敲夜门,觉极轻。小喜一拍门便披衣而起,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他才摸了白大娘的脉,便皱眉道:“到底是何人施以这等毒手!老夫医术浅陋,怕是不能治,还是快快送到冥州城中,寻那林家医馆的林郎中。”
小喜当下便哭出来:“此时才二更天,城门未开,怕是等到那时,祖母早已不行了。”
老郎中说:“我这里有续命丹,你先喂与她,应也能撑到天亮。”
小喜抹着眼泪,抖着手给祖母喂了药丸。
城门卯时才开,老郎中心善,收留三人下来。
阿孤方才便觉得狐疑,白大娘平日里身体极好,怎会突然吐血。又听老郎中如是说,趁四下无人,开口问小喜:“白大娘这伤,是如何来的?”
小喜泪珠滚滚,哽咽道:“说来也是家丑。我爹在外头赌输了钱,要将我抵押给别人,祖母便与他吵起来,我爹一时发了狂,竟然拿着铁锤狠狠地打了祖母几下……”
阿孤皱眉,这小喜的爹竟然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娘和亲骨肉都要下这样的毒手。
白大娘吃了续命丹,又被老郎中灌了几碗药,总算是没再往外吐血了。
小喜守着祖母,抹了半宿的眼泪。她时不时偷偷看向阿孤,见他脸上的面色仍旧淡然,一颗心才定下来。
二人守到五更天,天欲亮时,告别了老郎中,自往冥州城去了。
下了一夜的雪仍旧未停,如暮打来热水,如雪梳发,飞织穿衣,顾娇觉着又回到了在顾家的日子。
只是在漱口时,她觉着心口仍旧有些痛,不由得捂了一下。
如雪道:“之前郎中叮嘱了,万不可劳累,顾画师您还是过一段日子再去作坊罢。”
顾娇笑道:“若是懒怠了,这身子倒是越发的不好了。”
几个小丫鬟都笑起来。
飞织拿起一件玫瑰紫的窄袖袄子,笑道:“这是昨日太太叫人送来的,说是新置办的,姑娘正好今日穿去作坊。”
顾娇瞧一眼袄子,摇头:“还是穿我原来那些罢。”明明昨日她已经拒绝了沈母,说自己和沈禄绝无可能,这沈母怎么还不死心呢?
一切都安置好了,如雪给顾娇捧了手炉,在门前和苏秋成汇合,上了马车。
许是天气寒冷,她不由得咳了几声。
苏秋成仍旧一脸淡然:“等会马车经过林家医馆,在那里停一停,再叫林郎中给你开几副药罢。”
顾娇只得应允。
一路上苏秋成说了些作坊里的事,便觉时光飞快。很快马车停了下来,如雪掀帘一看:“林家医馆到了。”
如雪搀扶着顾娇下了车,掀帘进了林家医馆。
医馆里燃了火盆,许是石炭不好,有些呛,顾娇一进来,便连咳起来。恍惚间,有人靠过来,沉声问道:“你还可好?”
她定下心神望去,竟是好些日子未见的阿孤。
顾娇喜道:“阿孤!”
她正激动,欲问他为何在这里,那厢却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云大哥,祖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