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娇朝那处望去,是一个长相和声音一样娇柔的女子。女子神情慌惶,却又闪过一丝占有欲。
白大娘经过林郎中救治后的确醒了,只不过气息微弱,眼皮略略抬起,又沉沉垂下。
林郎中一边净手一边道:“病人五脏六腑俱伤,才导致吐血。如今虽然醒了,但终究伤得过重,回家后仍需卧床静养,药石不能断。”
小喜忙说:“谢过郎中。”她又转向阿孤,“云大哥,可否帮我扶一下祖母?”女子一夜未歇,又担忧祖母,样子楚楚可怜,让人不忍。
口口声声喊云大哥,又喊祖母,想来是那小鲤的大姐姐了。
顾娇心头泛起一阵郁结,不想去看阿孤,她将头低下,越过阿孤,在林郎中面前坐下:“林郎中,小女子近来略有咳嗽,还劳烦林郎中瞧一瞧。”
林郎中认得顾娇,见她面色尚可,切脉后道:“姑娘身子已大好,只是冥州气候干燥寒冷,姑娘还须多吃些润肺膳食。之前开的主治心脉之药也仍需继续服用。”
后头似是有人靠近,她听闻阿孤说:“沈禄将你接至别院,竟是一碗润肺羹汤都没有吗?”
他语气带了些责备,却又带着更多的关切。
若是以前的顾娇,定然与他说起在沈家别院的种种了。但他旁边明明跟着谈婚论嫁的姑娘,还来关怀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顾娇扭头吩咐如雪:“如雪,我先回马车,你在这里候着。”说罢便转身出去。她今日虽然穿着半新不旧的羊皮裘衣,裘衣做得不好看,但穿在她身上却生生掐出细腰来。
小喜看得一阵嫉妒,但见顾娇并不理阿孤,一颗心又定下来。
厚重的帘子轻轻落下,像似是隔离了什么。
自顾娇受伤后,沈家姑娘们还未见过她。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回来,几位小姑娘都面露喜色,却又见苏秋成在场,竟是不敢多言。
顾娇睨向苏秋成,苏秋成淡然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不过让她们平日里多练了一些时辰。”
沈六到底还是寻了机会,与顾娇偷偷道谢:“师傅举荐之恩,小六没齿难忘。”
顾娇却笑道:“那日我受伤,全赖小六帮我呼喊。”
沈六略略有些害羞:“换了谁都一样。”她举告莫管事之后,沈禄便将她生母牌位移入沈家祠堂,对此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顾娇轻轻拍拍她的手,一切都在不言中。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何况沈六也有真材实料,她自是不怕他人质疑。
她忽而暗庆自己的爹是个自律的,没从外头惹出一溜的庶妹庶弟来。
如此过了几日,除了天儿越发的干冷外,一切都风平浪静。
那日许是如雪听到阿孤质问,那晚的膳食中便多了一样玉竹猪肺羹,橘红丸等清嗓润肺的小零食也让如雪随身携带,时不时塞给顾娇几颗。再加上勤服药,顾娇的干咳已经大好。
如雪也是个不甘心的,跟了顾娇在作坊几日,便袒露自己亦想学画坯的心思。顾娇让她去问沈禄,如雪不敢,只向沈远说了。沈远不久回话过来,让顾娇自己看着办。顾娇自然欣然同意,技多不压身,多学着总是没错。
天还黑漆漆的,小喜便起床穿衣,她要趁着云大哥还没有出发,要去请他晚上来家吃席。祖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全赖了云大哥。祖母一醒,尚不能下地,就要急着请云大哥来家。小喜一琢磨,祖母应是想趁热打铁,将自己和云大哥的事定了,那好赌的爹总不能再打自己的主意。她想起云大哥厚实的背影,便觉着有了依靠。
这几日天极冷,小喜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才朝云大哥的茅屋走去。远远望去,茅屋所在的方向并没有灯光,云大哥应是还未起来。她心中欢喜,走得更快。然而快到茅屋时,她将戴在头上的巾子取下来,冷冽的空气顿时直钻鼻腔,生痛生痛的。
她最是明白不过了,男人都是怜香惜玉的,云大哥一瞧她被冻得紧,还不赶紧将她迎进去。她可都听小鲤说过了,茅屋的正房布置得极好,一应上好的家具齐全,那炕上的褥子,都是极其柔软和暖和的。还有平日里吃的,都是她们家很少吃的荤菜,甚至还有极为精致的点心。
小喜越想便越激动,敲院门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然而敲了许久,白嫩的手指都敲得生痛,却是连人声都不曾闻。
小喜顾不上矜持,高声喊道:“云大哥,云大哥!”
别说是人了,便是连小鲤常说的那条狗也不曾来应门。
小喜慌了,伸手要推门,却才发现院门上挂着的那把铁锁是将两扇门锁起来的。
云大哥走了!
小喜猛然一声,哭了出来。
阿孤是前两日离开茅屋的。
大月朝自从开采了石炭以来,不仅官家耗费极多,便是平日里民间也用得普遍。石炭比木炭要便宜,且耐燃,产生的烟气也少,举国皆喜用石炭。春夏秋季冥州水陆路驶往各地载满石炭的大船便络绎不绝,更别提寒冷的冬季了。之前阿孤在冥州本地做的那些石炭买卖,不过是小打小闹。这些都是翁望川告诉他的。
彼时穿得破破烂烂的翁望川,哆哆嗦嗦地呷了一口酒,一双混浊眼珠盯着正在熬煮的羊肉,转手夹一块胡萝卜,囫囵吞下去。
怎么看,翁望川都是像吹牛皮。
阿孤当时正驱着牛车,准备从枣儿屯出来,往石山屯去,路边忽而闪出一个人,将车拦住。
正是翁望川。
翁望川穿得破破烂烂,一头乱发,像是好几天没睡醒的样子,嘴中却道:“年轻人,我可注意你好些天了。你这卖炭的主意不错,就是来钱太慢,便是折腾上几十年,也成不了富户。”
阿孤勒着牛车,看着翁望川,秉着人不可貌相的理念,他有礼地道:“还请阿伯指教。”
翁望川毫不客气:“你要请我喝酒、吃肉。”
不过是一顿饭,花不了什么钱。
阿孤当下请翁望川上车,他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呛得老牛差些趔趄了下。
翁望川嬉笑道:“老夫好几年没洗澡了,年轻人多担待些。对了,积石镇上有一家羊肉做得极好,香飘四里,酒也极香,我们就往那去。”
阿孤自是应下,驱牛而去。翁望川哈哈大笑,使劲地拍拍阿孤,差些抖落一身的虱子来:“年轻人乃可造之材也!”
积石镇不远,仅数里之遥。翁望川一路上叨叨絮絮,将自己姓甚名谁,年庚几何全都抖了出来。说着说着,只一个劲地流口水,鼻子使劲吸着,问阿孤:“可闻着香味了?”说罢又自言自语,“倒是好些年没吃过那家的羊肉了,也不晓得那掌柜娘子有无另嫁。哎,若是嫁了,倒是真便宜了别人。哎哟,至今我还记得她滑嫩的小手,浑身的香气,羊肉未吃便先饱了眼福……”
阿孤:“……”他怕是捡了个有臆想症的老混混罢。
说话间已到了积石镇上,羊肉铺子极为显眼,好几条长长的幌子随风飘摇,上头写着:“包管只只肥羊美味无双”“滋阴补阳,又肥又美”。
翁望川一骨碌跳下去,腿儿飞快:“小伶,小伶,我是望川呀。”
一个丰腴的年老妇人便从店中探头出来,盯着翁望川片刻,而后不屑一顾道:“臭不要脸的,我可跟你说,无钱可别进来!”
羊肉铺子的羊肉的确炖得极香,配上自酿的又呛又辣的粗酒,腌得咸鲜的小菜,烤得滋滋流油的羊肉串,再配上掌柜娘子那个高大威猛的郎君用力扯出来的面,无一不叫人沉醉。
若是有机会,定要带顾娇才尝一尝。
喝了半坛子酒,吃了半锅羊肉,翁望川满脸发红,倒是正经起来了。一正经,语气却有些悲凉。
“二十多年前,在冥州城,谁人不识我翁望川。大把的金银送到我手中,那翠微楼、金雀儿、桃花楼的花魁,哪个不是我的相好?罢,罢,罢!师傅早就告诫过我,不可嚣张跋扈,如今倒是应了那句,东风若与哪个便,哪个便是春风得意;反之,则毁之。”
他混浊双眼里盛了泪水。
丰腴掌柜娘子摇曳着巨臀过来:“哟,翁爷,到底是老了,总是想起往事来。”
翁望川伸出手,在掌柜娘子后面晃了一下,瞄了一眼掌柜娘子那个高大的郎君后,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嗟了一声:“去,去,别打扰我交待后事。老夫还指望眼前这个少年郎给老夫送终呢。”
掌柜娘子一撇嘴:“净说些晦事!可别忘了给饭钱!”说罢又摇曳着走了。
翁望川却压低声音:“少年郎,老夫看你天赋异禀,心地善良,着实难得。这样,你若是为老夫送终,老夫便将我名下的石炭场送与你,可好?”
只不过给他送终,便得一座石炭场,似是天下掉馅饼。
阿孤并不认为落魄至此的翁望川拥有一座石炭场,也许不过是老人的一点狡猾心思。反正他自小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以后说不定自己也像翁望川一般落魄呢。是以他便答应下来:“好。”
翁望川嘿嘿笑了起来。
却不料,翁望川对于他百年之后的墓穴,尤其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