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娇客 第七十回

翁望川领着阿孤，将冥州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山脉全都走了一遍，墓穴没寻着，反而总是跑到别家的石炭场探头探脑，将别人家的石炭场评头论足了一遍。

一路上又要吃羊肉，喝粗酒，一个落魄老头，像是没命似的要吃好喝好，将二十多年没吃好喝好的，全都要吃回来。

然而终在一次吃好喝饱之后，面色痛苦，冷汗不断从额上滑落，翁望川脸色惨白，颤颤巍巍抓了阿孤的手：“云小兄弟，老夫临终得你几顿饱饭，也算做个饱死鬼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给阿孤：“拿着，这是老夫的几顿饭钱，你去寻那沈家的大公子沈禄，将这石炭场开好了，这辈子的富贵不用愁了。”

说完便要痛苦地闭上眼睛，老脸颤了一下，最终又睁眼，死死盯着阿孤：“少年郎，给我买一身好的寿衣，棺材不用极好，反正尘归尘，土归土。”

说罢，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一歪，便去了。

阿孤给他买了一套上好的寿衣，又买了一副薄棺材，将他收敛了，葬在石炭场的附近。

那日领着沈禄来走了一圈，沈禄咬牙切齿道：“翁望川，倒是聪明，留了后手。”

翁望川曾提起过，与沈禄的父亲沈长暮，有过一点过节。至于是什么过节，翁望川没说。沈禄咬牙切齿了一番，最终也没说。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

沈家到底是大户，很快便招募来一批采炭工，天气虽冷，石炭场上却如火如荼，源源不断的石炭一车车地运出去，装船发往大月朝各地。

从茅屋出来后，阿孤是常驻在石炭场上了，似是一心扑在这个能让他一跃成为冥州富户的地儿上。

天儿极冷，石炭场上胡乱地支着窝棚，棚里四处透风。一只炉子上烧着茶壶，咕噜噜地响着。

沈禄撩帘进来，瞧见阿孤正在吃茶，不由笑道：“云兄弟，整日窝在这里作甚，走，带你去寻常居，咱好好吃一碗酒。”

阿孤只淡然看了他一眼，沈禄便觉得无味。

但他今日来，便是专门要逗趣阿孤的。

他撩着大氅的一角，眼神溜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坐下。他的大氅可是新做的呢，明儿还要穿去伍家走走过场。

沈禄拎起茶壶，拿了一只碗，往里直倒。茶沫子溅了碗沿一圈，他啧啧摇头：“这茶不行哪。”

阿孤仍旧没理他。

他只得自说自话：“我母亲甚喜顾娇姑娘，叫我与顾姑娘明儿到伍家去添妆呢。”

果然，阿孤抬头，看了他一眼。

哼，正中他的圈套。

“沈某从未见过我母亲那般喜欢过一个姑娘家。以前倒是喜欢那伍家的，只不过伍家的不成器，耳根子软，她又不喜欢了。这些日子呀，整日在我耳边念叨着顾娇顾娇的，叫我寻个黄道吉日，将顾娇姑娘娶了呢。”哎哟，阿孤的眼神似是要杀死人般。

“往常顾小师傅整日将脸儿抹得焦黄焦黄的，着实难看。没成想搬到沈家别院后，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便是冥州城最漂亮的姑娘，也要排在她后面。沈某觉着，若是能和顾娇姑娘成亲，人生自然无憾了。”

他瞧着阿孤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得意忘形。阿孤猛然起身，吓得他一哆嗦，手里的茶碗一抖，整碗热茶就这样倒在他的大氅上。

阿孤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新衣裳，连块帕子都不给他拿，抬脚便出去了。

沈禄的肺都要气炸了，当下就回了沈家，答应他娘：“不就是去伍家添妆，我去便是。”

沈母大喜，当下便叫甄姑姑套车，亲自去了别院。

其实，这都要怪伍锦云不死心。明明都快要嫁给别人了，忽而跑到沈家来，梨花带泪，哀求她，说自己对沈禄仍旧一往情深，便是作沈禄的妾也可。还要她作主，帮退了临安府的婚事。

沈母心中鄙夷，表面却对伍锦云说，她定是因着远嫁，心中惶恐不安，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再说沈禄早就有了心上人，此时正养在沈家别院，刚好今日过来游玩，让她再候上一些时刻，见一见沈禄的心上人。

是以那日沈母将顾娇请到沈家去，与伍锦云见了一面。

沈母决定，趁热打铁，叫沈禄和顾娇一道去伍家添妆，好叫伍锦云看看，什么是金童玉女。

顾娇拒绝了，沈禄到底还有一些不情愿。不过在沈母看来，顾娇定是面皮薄，是以才拒绝她。今日沈禄忽然回来说愿意和顾娇去伍家添妆，沈母自是当他想通了。

沈母坐在车中，膝上盖着熊皮褥子，怀里抱着汤婆子，喜滋滋地与甄姑姑说：“好些年没动过针线了，若是给禄儿的嫡长子做一件褂子，还不晓得做成什么样呢。”

甄姑姑笑道：“太太要做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沈母笑着点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个马屁精。”到底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到底是熬过来了。”

甄姑姑便轻声道：“太太福禄深厚。”

顾娇才一进院门，如暮和飞织赶紧迎上来：“顾画师，太太来了。”屋中地龙烧得火热，沈母亲迎上来：“好孩子，快快洗了手来用饭。”

顾娇稀里糊涂被推到桌边，只见上头一碟子火腿笋干，八宝豆腐，清炒时蔬，一盅清亮鸡汤。

飞织端来热水，细细帮顾娇净了手脸，顾娇才回过神来：“太太，您这是……”

沈母招招手，两个丫鬟便各端一个托盘上来，上头是猩猩红的狐裘，和上等绫做的衣裳。她笑眯眯道：“好孩子，你先吃饭，我且细细与你说。”

顾娇确实也饿了，端起饭碗吃起来。

见她细嚼慢咽，动作优雅，沈母又赞同地点点头。

她扯出一块帕子，假装拭去眼角的泪珠：“说起禄儿啊，可真是命苦。和那伍家的大姑娘青梅竹马，誓言非伍家大姑娘不娶。没成想那伍家大姑娘的乳母，竟然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嫌弃禄儿是商贾出身，竟然生生拆散了两个有情人！那阵子禄儿整日是茶饭不思，借酒消愁，颓废不堪，生生瘦了许多……”

顾娇差些没将才下肚的饭菜给吐出来。明明上回沈四说的不是这样的。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莫非沈母说的才是真的？这沈禄整日一副浪荡子的模样，难不成真是被伍锦云伤了心。她记得上回沈远说，伍锦云陪嫁的瓷器，沈禄是倒贴的，分文不赚。约莫是对伍锦云还有几分真情罢？

沈母偷偷看顾娇，见她一脸震惊，心中欢快起来，拉着顾娇的手儿道：“明日那伍锦云便要嫁给他人，禄儿到底是不忍，想要最后见她一面，好孩子，你便陪他去去罢。也省得别人说，禄儿终究是没放下。”

她一脸哀怜，却是母亲为了孩子而将脸面放到尘埃中。

顾娇夹着一块笋干，最终还是应下了：“好。”

伍家的院子比起沈家来，自是要逊色不少。便是伍家有喜，院子也并非打扫得那么干净。再加上冬日萧条，看上去让人无端生出一股悲凉来。

沈禄瞧一眼萧条的院子，啧啧道：“这伍家越来越不行了。”

顾娇睨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一行七八人，走在伍家的院子中，前面带头的是伍家的掌事嬷嬷，顾娇和沈禄走在中间，后头跟着沈远如雪等人，他们手上俱捧着精巧的缧丝木盒。顾娇梳着高髻，上头插着一朵红粉玉茗，身上穿着猩猩红的狐裘，人比花娇。沈禄则穿着玄青暗纹大氅，头发抹了头油，冠上束着青玉，玉树临风，如翩翩公子。二人缓步走着，任谁看了无不暗暗赞一声金童玉女。

转眼到了伍锦云的闺房，里头已经热热闹闹挤了许多人，都是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见顾娇和沈禄走来，本来沸腾的人声静了一默，有人喊道：“沈大公子来咯！”

话音才落，人群便汹涌上来。

没想到沈禄竟然这么受欢迎，顾娇站在人群外，看着沈禄在人群中周旋，谈笑风生。她摇摇头，踮脚看一遭，没看到伍锦云。

人实在是太多，如雪担心道：“姑娘，我们还是到外头去罢。”

顾娇点头，折身朝外头走去。

房外弄了一个小小的高台，红漆凭栏，颇有情趣。顾娇才站定，一个俊俏男子忽而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笑着朝她道：“顾娇，许久不见了。”

顾娇定睛望向男子，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