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刃破千重阙 第90章 梦魇

天际传来低沉的雷鸣，傅廷抬头望去，方才还澄澈如洗的天空此刻翻涌着铅灰色的云浪。日光被尽数吞没，天地骤然昏沉如夜。

他正要提醒树下的棠梨避雷，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天幕，将四野照得通明，惊雷随即在头顶炸开，震得人耳膜发颤。铜钱大的雨点裹挟着砂砾般的力度倾泻而下，转瞬便织成铺天盖地的雨幕。

傅廷迅速脱下外袍罩在棠梨头顶，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往居所疾奔。虽相隔不是很远，但暴雨已将两人浇得透湿。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落，刺痛感顺着发梢蔓向全身，密集的水帘模糊了视线。见怀中人仍是一副怔忡神色，傅廷收紧臂弯将人打横抱起，用浸透的外袍勉强遮住她面庞，在雨幕中疾驰。

“快！备热水！煮姜汤！”冲进院门的刹那，傅廷的嗓音混着雨声传开。傅风傅云见公子浑身湿透抱着阿梨姑娘冲了进来，不知发生了何事，虽满腹疑惑却不敢多问，傅云转身直奔灶间。

棠梨喝过姜汤沐过浴，整个过程似只会机械动作的木偶，此刻，她裹在衾被里仍是恍惚。意识如同浸在浓雾里，耳畔还回荡着雨打梨叶的声响。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雨就停了。

傅廷立在棠梨房外的屋檐下，望着檐角断断续续坠落的雨珠。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往日里杀伐果决的冷面杀手，为护友人能头也不回抽身离去的硬骨，对救命恩人掏心掏肺的赤诚……此刻全化作了檐下将散的雾气，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

他的手几次放到门上又落下，最后还是对她的担忧占了上风，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床榻上的人蜷成小小一团，单薄的脊背对着外面。

傅廷走近时才发现被褥全堆在床脚，床上的人正在簌簌发抖。俯身细看，只见她眼睫紧闭，汗水浸透碎发粘在煞白的脸上，唇间溢出断续的呜咽。

他慌忙伸出手，指尖触到了冰凉的额头，没有发烧。他轻轻唤了一声：“阿梨～”躺着的人没有反应。傅廷正要收手，忽然听见破碎的呓语：“师父…...求您……”

八岁的小棠梨正赤脚在青石板上跑，小黄狗追着她撒欢。暖烘烘的绒毛蹭过她脚踝，舌头舔得手心发痒。她咯咯笑着搂住狗脖子，伸手去摸它黑乎乎湿漉漉的鼻头。

一把淬着寒光的刀突然横在眼前。“动手。”师父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小棠梨死死抱住呜咽的小黄狗，额头磕在青砖上洇出血迹：“师父，我的饭都给阿黄！师父求您……求您……”

师父的瞳孔像淬了冰，“立刻动手。要么它死，要么你死。”小棠梨跪在青石板上不住颤抖，额头磕出血珠也没能融化师父半分冷硬。

小棠梨被抽噎呛得语不成句：“师父，阿黄……阿黄从没干过坏事……”小黄狗蜷缩在她脚边发出低低悲鸣，湿润的鼻尖蹭着她沾满泥巴的裤脚。

刀柄重重压入小棠梨掌心，她掌纹里全是汗，“握紧。”师父指节如铁钳扣住她手腕，刀刃折射的寒光在狗儿琥珀色的瞳孔里跳动。

小棠梨拼命向后缩着身子，粗布衣料在挣扎间磨出簌簌声。小黄狗忽然竖起耳朵，用舌头舔着她颤抖的手腕，似在安慰受惊的她。这个动作让小棠梨爆发出更剧烈的抽泣。

“野种就该明白自己的命数。”刀锋在暮色里划出银弧，小棠梨的尖叫和小黄狗的哀嚎同时撕破黄昏。温热的血珠溅上她睫毛时，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扣着刀柄。

小黄狗最后的呜咽卡在染血的喉管里，黑葡萄似的眼睛蒙上白翳，正定定看着她，仿佛在问她：“小主人，你为什么要杀我！”

小棠梨惊恐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师父……你为何抓着我的手……”

“很好。”师父靴底碾过地上血迹，唇角弯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晚餐时，师父从砂锅里舀出肉块，那是阿黄的，“弱者连悲鸣都是罪过。”他钳住小棠梨下颌，将滚烫的肉块塞进她牙关，“嚼碎了，必须咽下去。”

油灯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咀嚼声混着压抑的干呕。师父擦拭着匕首慢条斯理道：“记住，怜悯是剔骨刀，心软是穿肠毒。”刀尖挑起点碎肉甩进火塘，窜起的火苗映得他半边脸如同恶鬼。

棠梨后来吐得昏天黑地。

她唯一的朋友阿黄被自己手里的刀夺去了性命。直到现在她都见不得猫狗靠近。

后来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人类朋友。

师父带回来个眉眼清秀的姑娘，年长她两岁。两人同卧一张竹榻，共读半卷残书，在晨雾里并肩扎马步。挨了师父的藤鞭就蜷在柴房角落，借着月光给彼此抹药油。棠梨灰暗的生命裂开道细缝，漏进些温热的光。

这样熨帖的日子不过持续了年余。某个霜重的清晨，师父将她们召至院中，抛来两柄铁剑，指着门外冷声道：“今日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青砖地上投下他狰狞的影子，“用剑说话。”又来了！棠梨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蚂蚁，死死咬住自己下唇。这个捡她回家救她性命又屡屡夺走她所爱的男人！

她突然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砸下，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来。哀求声还未出口就被厉喝截断：“为师说过多少遍？想活命就得杀人！”衣摆无情扫过石阶，庭院里只剩两个紧攥剑柄的女孩。

剑风破空而来时棠梨还在发抖。她本能地横剑去挡，铁器相撞震得腕骨发麻。抬眼的瞬间，那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总是对她弯着的杏眼里凝着层冰碴，瞳孔中映出自己煞白的脸。

噗嗤，右臂传来锐痛的同时，她听见剑刃没入血肉的闷响。低头看去，自己的剑尖扎进对方心口，血珠正顺着剑槽滴落。

棠梨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悲痛难抑，哭声撕扯着胸腔几乎要呕出血来。垂死的少女倚在她臂弯间，染血指尖徒劳地擦拭着那张泪痕斑驳的脸。涣散的瞳孔正努力聚起棠梨熟悉的光晕，往日温柔的眸光却如沙漏般急速流逝。

“阿梨……好好活着……”破碎的气音混着血沫，少女用最后气力攥紧她衣袖，“替我看……看尽……”残存的视线转向斑驳高墙外，琉璃般澄澈的天光里，有流云掠过，飞鸟在铺展翅膀。她苍白的唇弯成新月：“真……真美……”未尽的话语化作游丝，眼睫如折翼的蝶垂落。

棠梨额角浸透的冷汗与眼尾热泪交融，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傅廷用绢帕轻拭她脸上的泪与汗。少女单薄肩胛在颤抖，他忽然看清这具躯壳里盛着的灵魂——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痕，正从裂缝处汩汩涌出冰凉的绝望。